水聲泠泠, 偶有鳥鳴相和,一道溪水自山上流淌而下,青雲峰的後山本就多有溪流, 但最好的流段與最好的景緻大多叫山裡的寺廟庵堂囊括了去, 後山上的不過一些支流罷了, 鮮有人關注, 楚月同媚玉輕手輕腳地撥開樹叢, 便見着溪流對面的空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盤膝撫琴。
琴聲空曠輕靈,透着一種超然於世的寧靜平和, 同這周遭的景色一相合,彷彿有着一種清心寧神的魄力, 剎那間洗去人心中的功名利慾。
撫琴之人一身簡單的玉色繡青竹圓領衫, 玉簪束髮, 清淡儒雅,說是熟悉, 卻也並不能講熟悉,只能說是認識罷了。
宋景彥。
楚月同媚玉對視一眼,眸光在往旁一看只見一個黛色的身影清冷相伴立在身旁,仿若一件上好的青花瓷器,遠遠瞧去站在那宋景彥身旁, 竟是莫名的相得益彰。
收手輕輕放下挑起的枝葉, 楚月同媚玉走出老遠, 方緩下腳步。
“這寧王同那眉嬌, 看着似是有些意思。”楚月道。
媚玉的脣角勾了一下, 有些冷誚,道:“那是自然, 聽說那眉嬌在宋景彥少年時就跟在他身邊了,這朝夕相處的,動些心思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宋景彥至今一直堅持尚未大婚,說不得就是爲了那個眉嬌。”
宋景彥很小的時候,政和帝便爲他定下了親事,可未婚妻卻是個命薄的,沒熬到及笄就死了,後來宋景彥及冠的時候,政和帝又爲他和朝中貴族的嫡女定了下親事,然那女子本就是個體弱的,這些年裡時常臥病在牀,好似隔日就要撐不下去的模樣,宋景彥便循着這個由頭,一直沒有大婚,卻也沒有解除婚約的意思,還時常着人探看,頗爲有情有義的樣子。
楚月聞言,眉梢動了一下,看向媚玉道:“你似乎對這北程的局勢也甚是瞭解。”
媚玉眸中的光芒微頓,笑了一聲,勾起的脣角含着一種苦澀,道:“當初爲了你,我便已對北程朝中局勢做了些瞭解,如今……又哪裡能一點不知。”
“多瞭解些也好。”楚月點了點頭,與媚玉一起行到山下,召回了暗堂的人,然後目送媚玉往行宮而去。
“大人,您真放花副閣主走?”眼看着花媚玉的背影都沒了,白婁牽了馬問道。
楚月牽過繮繩,淡淡道:“你覺着本官是在說笑嗎?”
“不敢。”白婁賠笑,“只是羅閣主那裡要怎麼說?”
前腳剛火急火燎義正言辭地往南耀送信說堅決反對花媚玉與赫連琛,這會兒轉眼就翻臉了,聽之任之不說,搞不好還有推波助瀾的嫌疑。
楚月的面色無波,翻身上馬,“那是花媚玉自己的事情,再說,本官做事需要向羅慕生交代嗎?”
“是。”白婁一笑,拱手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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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暖,又是幾場雨水下來,破出雲層的陽光終於帶上了夏日的熱烈。
鑑於之前當着賀琛的面怒髮衝冠地軟禁媚玉又找赫連琛茬,對着南邊南耀的方向罵了一連串的娘,楚月深覺着沒有必要同賀琛提她放了花媚玉的事情,以免暴露了自己女人其實很愛善變的毛病,落下朝令夕改的印象,而且根據賀琛這個正兒八經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皇帝親信太子心腹的身份,楚月覺着自己打算夥同花媚玉幫赫連琛越獄的這個想法,並不適合向他提起,是以自放走花媚玉的那一日起,楚月選擇性遺忘了花媚玉倒貼南耀質子的事情,並且摸清了蒼山行宮的衙門歸屬問題。
按理說這南耀質子的事情算在兩國邦交的範圍內,因劃在禮部轄下,事實上明面上也是這麼說的,然而行宮內的守衛,卻向來爲東廠負責。
東廠……
楚月總覺着若是東廠負責,這守衛應當不會淪於鬆懈,但如今劉節方死,新的廠公剛剛上位,這一時監管不到也是有可能的,可日子久了可不一定,倒時若是加強守衛可就麻煩了。
唯一欣慰的是,這行宮中的太監倒不是司禮監的,以宮裡犯錯之後貶謫的內監宮女居多,這倒是一個安插人手的機會。
機不容失,依楚月對花媚玉的瞭解,自然是非常清楚的,她當日所說的五月期限與花媚玉來講就是空話,難道五個月之後赫連琛沒有喜歡花媚玉她就會收手嗎?當然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當日那番話不過是起個警告製造個壓迫感罷了,花媚玉若是這般聽話,老早便回了南耀了,是以這越獄計劃自當是如今就該佈置起來了。
想到自己這可也算是精忠報國的心,楚月深深地覺着對不起全北程的百姓,想當年劉節都沒如她這般切切實實地賣過國。
真叫什麼……世事變幻莫測。
然,楚月雖然要賣國,卻不是一心一意地賣國,就在她費盡心思往行宮裡安插釘子的時候,宋景暄那裡又出事兒了。
勝州那邊張佶手底下的將領,也就是宋景暄手底下的人,被告發大量私屯糧草。
事件的內容是私屯糧草,重點則又是造反,而且比起之前張佶一案的並無實證,這回的物證就擺在那兒。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楚月的心中是懵的,然而轉念一想,卻又釋然。
張佶既然私募兵士,自然是要屯糧,而且在邊關這種隨時會起爭端的地方屯糧怎麼了,雖然從北程的律法上走得通,然其他的理由卻是充足,亦不能定罪。
同張佶一案一般,朝中不過兩種立場,然而這回牢牢站在定罪那一方搖旗吶喊的卻非東宮,而是寧侯府,那種拉開架勢的死磕,勢要把邊關那些個將領統統定罪,卻未想過邊關的將領都死了,換由誰來守衛邊關,逼得宋景暄當朝出言以自身連坐相護,方纔將這一頁揭了過去,當然,張佶一案亦翻了篇無罪釋放,卻無法官復原職,宋景暄在邊關的手下亦藉機叫政和帝已調任升遷的法子調到了京中,明升暗貶,元氣大傷。
寧侯府,寧王。
楚月真是連捅宋景彥一刀的心都有了,太子拿張佶蒸騰了半天都沒撼動宋景暄一分,結果這寧王平日裡一聲不吭的,上來就是狠狠一刀,當真是真人不露相會咬人的狗不叫。
然,就在楚月想着怎麼幫宋景暄捅回去的時候,太子哪裡率先出了手。
“大人!”
陽光微炙,錦衣衛衙門裡依舊地一片清寂,楚月辦公的院子裡亦是如此。
“何事?”
天氣愈熱,楚月今日亦愈敢煩躁,白婁奔進來的時候,楚月正打算靠在椅子上歇個晌,方閉上眼睛就叫白婁一嗓子喊醒,不由得皺了皺眉。
“大人,”白婁一聲錦衣衛校尉的官服,行了禮道,“寧王身邊的那個眉嬌,讓關進詔獄來了。”
“眉嬌?”楚月的眉梢一抖,“你可知她犯了何事?”
詔獄雖然人人都能進,卻也是不是人人都能進的,由皇帝親轄的才叫詔獄,以眉嬌的身份絕不會輕易被關入詔獄,寧王必不會同意,既然被投入詔獄,那必定犯的事兒不小,說不得是皇帝親自下的令也不稀奇。
白婁道:“回大人的話,那眉嬌謀害宮中貴人,是皇帝親自下令關押的。”
“什麼!”楚月的眸光倏然窒了一下,回頭看向身旁站着的驚瀾。
驚瀾的面色淡淡,看着楚月輕輕搖了搖頭。
“那貴人可是前些日子剛薨了的沈貴人?”楚月問道。
“是。”白婁點頭。
是沈貴人……
楚月的手心緩緩攥起,沈貴人死了已經快一個多月了,當時事發的時候皇帝真沉浸在那些新進的美人當中,雖說對沈貴人淡了,但畢竟不是厭了,當初盛寵的時候纔剛過去,心中自也是記得的,聽說還親自做了誄文悼詩,抹了兩滴眼淚水,只是當晚就睡到了其他美人的被窩裡罷了,沈貴人一事經查證,也歸於了意外。
本以爲這事兒就這麼揭過去了,誰想到這會兒卻被挖了出來。
“可有證據?”楚月問道。
“聽說是有宮婢親眼看見眉嬌穿着宮婢的衣裳從沈貴人遇害的地方離開。”白婁道。
“那爲何如今纔講出來?況且一個從未出過宮的宮婢,怎麼認識寧王身邊的近衛?”
“說是因爲害怕,而且之後便從未見着那個眉嬌,所以纔沒有說出來。”
“那如今怎麼就又認得,又說出來了?”
當日她也同在案發現場,那宮婢看了眉嬌,是不是也有可能會看到她?
“那眉嬌本就是從小從宮裡出去的,前些日子德妃籌辦瓊華宴,宣了眉嬌進宮幫忙,結果……”
楚月接口道:“結果就叫人認出來了,還讓太子做主告到了皇帝那裡?”
白婁點頭:“據說是那宮婢見着眉嬌驚慌失措衝撞了太子,太子要治她的罪,那宮婢就吐出了實情。”
楚月冷笑一聲,“倒是夠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