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涼, 廊下的燈火寂寂,隨風搖着。
“雖然已經入春已久,但夜裡還寒着, 小楚, 你不進去嗎?”翎白從院外緩緩進來, 道。
楚月站在蟾光樓的院子裡, 看着這棟承載了她一年多歡樂與幸福的屋子, 如今卻是連輕易踏進一步都不能。
原本,她如今是應該在這屋子裡煩心着成親的事宜,試着那改了又改的嫁衣, 躺在他的懷裡預想着即將到來的婚期……
可如今,不過是一夕之間, 所有的幻想統統崩塌了。
“寧王自盡, 宣王戰死, 太子軟禁東宮,貶謫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事到如今,你能告訴我,你們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麼嗎?”楚月的嗓音淡淡,在這清冷的夜中透着一種空洞的飄渺,
“前些日子, 宮裡新承寵的一個貴人生了一個皇子, 殿下會用計讓政和帝冊封那個皇子爲東宮。”
“呵。”楚月笑了一聲, 近似與自嘲, “冊封一個尚在襁褓中的稚子爲太子, 那麼接下來皇帝就該駕崩了吧?”
“主幼國疑,生母又出身卑微, 倒時候天下不穩,這攝政之權就該落在了你們的手裡。他說過不屑挾天子以令諸侯,那麼就是要篡國了?”
史書上常見的把戲,沒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由她心愛的男人親身上演,她到底是不是該稱個“幸”字呢?
翎白的眸光有些深沉,道:“北程遲早該亡,但殿下絕不對擔那篡國之名。”
楚月倏然回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細細看着翎白,然後回過神大步向前走去,進了蟾光樓的屋門轉身將門掩上,用背貼着門扉,一點點蹲坐下來。
阿琛,她想走了,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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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宮闕,金磚鋪地,琉璃金頂,是歷經幾代皇朝沉澱的北程皇宮,有着一種難以訴說的威嚴與莊重。
宮道深深,楚月一身官服,隨着內侍穩步走在宮道上。
這是她自西山礦場事件後的第一次進宮,也是最後一次進宮。
“微臣楚月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皇上。”
楚月站起身來,眸光自御書房內整齊站了兩排的人身上掠過,面上一片沉靜。
“楚月,你可知朕召你所謂何事?”政和帝陰騭低沉的嗓音在上首響起。
“微臣愚鈍。“楚月道。
“哼。”政和帝冷笑一聲,“朕看你倒是機敏地很。”
“微臣不敢。”
“章平,替朕同他說說,朕召他進宮所謂何事!”
“臣領旨。”一旁被稱作章平的山羊鬍一身紅色官服,乃大理寺少卿,向前一步同楚月道:“楚大人,上月初九之時,你可與刑部的主簿趙周在家中飲酒。”
“是,”楚月答道,“不過是同僚間的走動罷了。”
“好,那本官再問你,你在飲酒間可與趙周說過,當年謀害宮中沈貴人之兇手眉嬌,乃是鄭貴妃宮中之人。”
楚月的眸光微動,卻仍是維持了淡淡的神色,道:“是,當初錦衣衛曾暗中追查過眉嬌的來歷,發現她少時確實是鄭貴妃宮中的宮婢,後突然不知所蹤。”
“那,你可曾與趙周說過,當初眉嬌謀害沈貴人,實乃鄭貴妃屬意!”章平倏然厲聲道。
“這……”楚月的眸光一顫,微微躲閃,“鄭貴妃乃宮中貴妃,下官……下官怎麼敢隨意誹謗。”
“楚月,你好大的膽子!”政和帝震怒的聲音響起,“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來人,宣趙周!”
“宣趙周覲見!”身旁隨侍的小路子,如今已是新任司禮監掌印路公公應聲,朝門口揚聲道。
太監尖細的嗓音有些刺耳,楚月眸底的光芒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然後怔然,彷彿很是心虛的模樣,看得政和帝眸中的冷意更甚,卻是透着一種得意。
“微臣趙周,參加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殿外進來的男人大約三十幾的模樣,樣貌一般,是很容易叫人忽視的樣子,按品階來算,爲官多年卻從未有機會進過宮,一進到御書房內,連頭也不敢擡,老遠就跪下一頭磕下,全身的肌肉都在緊張地顫抖。
“平身。”政和帝在上頭看的清楚,似乎是頗爲享受這種感覺,脣角忍不住微翹了一下,強登起精神,擺正了威嚴。
“謝皇上。”趙周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卻是垂着頭不敢擡,落在腿邊的雙臂微微顫抖着。
“趙周,朕且問你,上月初九,你可是在錦衣衛副指揮使楚月家中飲酒?”政和帝沉聲問道。
“回皇上的話,是……是。”趙周答道。
“那你可曾聽楚月說過,宮中沈貴人一案,主謀乃是宮中鄭貴妃?”政和帝又道,言語中,是一種帝王常用的威嚴與壓迫感。
“是。”趙周點頭。
“你看清楚,可是你身旁的那個楚月!”政和帝道。
趙周怯怯地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楚月又飛快底下頭,顫顫道:“是……是。”
政和帝看了一眼旁邊的章平,示意他接着問下去。
章平領會,問道:“你說楚大人說鄭貴妃謀害沈貴人,焉知不是酒後胡言,你可有證據證明?”
“微臣……微臣那日聽楚大人所言後心神俱震,是以……是以趁他……趁他酒醉,偷拿了鄭貴妃指使勳國公府買兇劫獄的書信一封……”趙周的聲音中透着顫抖,一面說還是不是偷看着楚月,似是極是驚恐於楚月一般。
“書信?”章平的眸中光芒猛地一動,放出光彩來,映襯着上首政和帝那雙渾濁的眼中按捺的光芒,“那書信如今何在?”
趙周唯唯諾諾道:“就……就在微臣身上……”
“呈上來。”政和帝道。
“是……是。”趙周從懷中拿出一封有些皺舊的信紙交於內侍手上,由內侍呈與政和帝面前。
政和帝接過信紙展開一看,眉目間是再也壓抑不住的跳越光芒,猛地將信紙在桌上一拍,擡頭看向楚月的光芒銳利。
“大膽楚月,你可知罪!”
楚月的面色一白,噗通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微臣知罪!”
“枉朕之前還贊你是青年才俊,有心提攜於你,你就是這麼報效國家的嗎!你身爲錦衣衛副指揮使,卻知法犯法,知情不報,按律當以同罪論處!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政和帝的面上有盛怒,也有對楚月這個“國之棟樑”的“痛心疾首”,眸中卻是灼灼地看着楚月,從言語中似乎還給出楚月再次辯白的機會。
楚月的心中冷笑,知曉這是政和帝想叫她咬出更多的事情,伏在地上的面上透出譏誚,卻顫聲道:“回皇上的話,微臣少時卑微,浪跡江湖,曾承恩與宣王殿下,眉嬌一時也是在事後才發覺,可當時木已成舟,寧王殿下已薨,是以才斗膽不報……”
“寧王一事,你可知曉到底是誰人陷害?”政和帝果然道。
“回皇上的話,臣不知,只知衙門曾在京外查過一處專販私炮的作坊,裡頭查獲的賬冊裡寫着勳國公府曾朝那作坊裡買過近百斤的私炮原料……”
炮竹的原料,無非硫磺硝石,而近百斤的硫磺硝石,則足以製出炸燬整座閣樓的天雷彈。
“砰!”
上首傳來政和帝將御案推翻的聲音,以及殿中大臣跪了一地的聲音。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短暫的靜默,殿中只聽得政和帝在上首憤怒的喘息聲。
“來人,鄭貴妃殘害宮中嬪妃,有失貴妃之德,枉爲一宮之主,但念其子宣王爲國捐軀,自今日起作廢宣華宮不得踏出半步,宮中僕婢皆入慎刑司再行拷問,勳國公府謀害皇子罪在不赦,即日起褫奪爵位,抄沒家產,全族十四歲以上男丁處斬,其餘男丁流放邊關,女眷充爲官妓!”
“遵旨!”一旁的太監領命,忙將聖諭用筆錄下,傳於內閣。
“還有!”政和帝的眸光一轉,看向跪在地上的楚月,銳利如刀的眼神中一點光芒閃過:“錦衣衛副指揮使楚月知情不報,按律當以同罪論處,但念其檢舉有功,削去官爵貶爲庶民,永生不得爲官!”
“罪臣領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月的頭磕在地上,心中卻是譏誚一片,一日之內廢宮中貴妃,抄滅百年閥門貴族,卻免了她的死罪,既能搏了一個仁名,又將楚月擺在了整件事始作俑者的位置上。
好一個不仁不義的楚月,宣王對她有恩,她卻爲搏自保,將勳國公府連帶得抄家滅族!
“都退下吧!”上首,政和帝發了一通的怒火,終是覺着精神不濟,扶着額頭擺了擺手。
“臣等告退。”
“臣等告退。”
……………………
天上的夕陽落下,第二日的朝陽又照常升起,和煦明亮地照耀着雲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寧靜祥和,彷彿昨日那進行了半個晝夜的抄家大案不曾進行過,朝陽升起,掩蓋了那淒涼了半夜的號哭與喊叫,百姓們按部就班地日出而作,絲毫不曾有什麼改變。
“糖葫蘆,又酸又甜的糖葫蘆唉……”
“包子,熱騰騰剛出爐的包子唉……“
街上的喧嚷聲依舊,行人的神色或歡愉或憂愁,熙熙攘攘。
“老闆,來兩個包子。”清悅的嗓音響起,老闆擡起頭,只見是一個一身青色長衫的公子,溫雅如玉。
“公子,要什麼餡兒的?”老闆問道。
“隨便吧,什麼餡兒的都成。”楚月道。
“好嘞。”老闆伸手拿了兩個肉餡的包子包了,“兩文錢。”
楚月伸手接過,拿出一錠小小的銀錁子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老闆接過那銀錁子,面上的神色驚喜,連聲道謝:“謝謝謝謝……客官您慢走!”
“公子。”驚瀾走到楚月的身邊,道:“馬已備好。”
“嗯。”楚月點了點頭,“你先到城外等我吧,我馬上就來。”
“是。”看了看楚月,到底沒有在說什麼,轉身往城外走去。
楚月捏着手裡的包子,擡首四顧這京中最繁華的街道。
昔年,她也曾鮮衣怒馬馳騁而過,也曾心懷一腔熱血一腔忠義想要成就什麼,可如今,卻拋卻了所有的忠義,不再是那個心中懷着社稷的楚月,甚至連一個義字也算不上。
她曾效忠宣王府,如今卻親手在宋景暄用血用性命建立的功勳上畫上了污點,她又與當初背叛宋景暄的楊義有什麼兩樣?她扳倒奸佞劉節是爲國除奸,可如今她卻協助赫連琛篡國……
呵,她如今,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奸佞小人……
楚月自嘲的笑了一聲,擡步往城門外走去。
赫連琛,我楚月這輩子的清明算是全毀在了你手裡,今後不管你是要篡國還是要造反,統統與我無關!
“這位公子。”倏然間,有人拍了一下楚月的肩膀。
楚月停下腳步,回頭道:“何事……”
一陣異香撲面而來,薰得楚月神思一晃,手上下意識掌心一力,凝起真氣就要出手,卻陡然腰間一麻被截斷了真氣。
“你……”楚月的心中一緊,卻見面前那男人又是散出一把粉末,朝旁使了個眼色,便有兩人拿了麻袋從後罩上楚月。
神思迅速混沌模糊,閉上眼睛前楚月腦海中潛意識浮現出的,是赫連琛的面容。
阿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