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處民居青磚灰瓦,白色五花山牆在村裡衆多民房中格外醒目,進到院裡就看見一位坐在矮凳上老人的背影,正在專心致志宰殺一頭羊。
圖爾佔用滿語打招呼,老人轉過身看見圖爾佔立刻開口熱情大笑,臉上的皺紋堆滿像是溝槽一般,蓄滿滄桑的過往。
圖爾佔給我們介紹,因爲都是覺爾察氏,算是同氣連枝的一脈,只不過天命九年,東京陵建成,孝慈高皇后等遺骸從遷移到東京陵,一部分守陵人也從之遷徙。
清定都北京後,覺爾察氏各族都追隨皇帝從龍入關,只有班布理後裔這一支族繼續留守,看管福陵隸屬鑲黃旗,此後該支族再也沒有離開過福陵,世稱福陵覺爾察氏,就是我們之前認識的圖爾佔。
而眼前這位老人叫薩麼庫,他是班布里的直系後裔,清太祖有命永世不得離開,後世君王也無權調派,一直留在清永陵守護祖陵,輪輩分薩麼庫還該叫圖爾佔叔。
“看來今兒有口福了,趕上殺羊。”田雞笑着對我們說。
“這羊可不是給你們準備的。”薩麼庫一邊洗手一邊笑着說。“我這是準備祭祀的祭品呢。”
“你什麼時候學會漢話了?”圖爾佔有些吃驚。
“今時不同往日了,來老祖宗陵墓的漢人比滿人多,不學漢話都不知道人家說什麼。”薩麼庫一臉淳厚,招呼我們進屋坐。“遠來是客,我給你們張羅一鍋餑餑。”
“滿族人把餃子也稱做餑餑,那是很金貴的食物,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按照滿族人的習慣吃上一些,好吃不過餃子是滿族人迄今爲止的口頭禪。”白近在旁邊對我們解釋。“後來滿族人入關坐天下,這個吃餃子就成爲滿族人招待客人的方式。”
“那您外面宰的羊是給誰準備的啊?”田雞還心有不甘問。
薩麼庫笑着回答,祭典是皇家陵寢的頭等大事,大清的祭典規制日趨完善,已形成大祭、小祭等典制,按照典制,永陵每年要舉行四次大祭,分別在清明、七月十五、冬至、歲暮舉行,小祭則在每月初一、十五舉行。
“明兒是初一的小祭,我得把祭品給老祖宗準備妥當,祭祀這活我還是跟着阿瑪學的,沒想到一干就是一輩子。”薩麼庫一臉自豪的回答。
“你家小子呢?”圖爾佔看看房間問。
“到永陵給老祖宗掃地去了,他算是趕上好日子了,咱大清亡了,那幫不孝子連自個祖宗都給忘了,瞧瞧這永陵鄉,現在還剩下幾戶人,中間這近百年,我們覺爾察氏硬是熬過來,沒忘掉太祖爺當時的汗諭,闔族累世陵上看守。”薩麼庫兩手一拱敬天,坦然一笑說。“我這兩腿一蹬,他就該接着替我守這永陵了。”
“您老在這兒守了多少年了?”薛心柔好奇問。
“昌克赤,這幾位是?”薩麼庫一邊和麪一邊看着我們問。
昌克赤在滿語裡是叔叔的意思,圖爾庫告訴過我們,他的先祖也是班布理,但因爲先人不是長子,所以沒有留在永陵,而是被派往盛京,算起來他和薩麼庫也是一脈相承。
圖爾庫回答說我們是考古院的,想對永陵做些調查研究,薩麼庫一聽立刻來了精神,擦乾淨手轉身回房,出來的時候,手裡拿過來一個底座雕刻着精美蓮花的木頭匣子,在我們面前打開,裡面裝的就是班布理一脈的族譜。
“這就得從我們七世祖班布里說起,算起來他還是清太祖的伯父,到我阿瑪那一代,覺爾察十九世皆是守陵人。”薩麼庫在我們面前豎起兩根指頭,很自豪對我們說。“你們問我守了多少年,二十!二十世了,中間就沒有間斷過,祖祖輩輩一直留在這裡。”
“向您請教一件事,我們在盛京皇宮文溯閣的藏書中,發現了一本由覺爾察氏書寫的古籍,專門用來記載清太祖封禁東北後,出入赫圖阿拉的人員以及物資明細。”葉知秋估計是看薩麼庫挺和藹可親,裝着漫不經心的樣子問。“我們瞭解到這本古籍叫聖行錄,可是文溯閣的藏書殘缺不全,聽說原本還在赫圖阿拉的守陵人手中。”
葉知秋話音一落,薩麼庫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立馬收起手中的木盒,面若霜色來回打量我們,最後目光落在圖爾庫手中。
“盛京皇宮中還有聖行錄的殘本?!”薩麼庫聲音低沉。
“我是不久之前在文溯閣發現的。”圖爾庫埋頭回答。
“忤逆之輩。”薩麼庫一聽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怒目圓瞪盯着圖爾庫。“你好大的膽子,怎麼着,大清朝亡了,你連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也忘了,虧你還是覺爾察氏,祖宗的清譽就是毀在你這樣的人手中。”
圖爾佔臉泛愧色,雖然輩分比薩麼庫高,但被訓斥竟然不知辯駁,田雞多半是在旁邊看不下去:“您老彆氣,我們只……”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覺爾察氏一直恪盡職守,大清亡了,可我們自己本分不能忘。”薩麼庫根本沒有理會田雞,繼續呵斥圖爾庫。“聖行錄可是你能看的?”
“不能!”圖爾庫頭埋的更低。“聖行錄抄本只能當朝天子閱覽,閱後即焚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啓,違者毀雙目逐出宗室。”
薩麼庫目光冰冷掃向我們:“他們也看了?”
圖爾庫的額頭竟然浸出豆大的汗珠,顫巍巍的點點頭。
“這要擱以前,你們全都得滅九族!”薩麼庫雙目濺火。
“你有完沒完,還當現在是你大清朝呢,還滅九族說的跟真的一樣,你倒是來滅滅,給你好好說講道理,你還蹬鼻子上臉。”田雞沒忍住脾氣,火冒三丈站起身說。“我們就看了,你能把我們怎麼着?”
“了不得,敢跑到咱滿人祖宗陵前撒野,這是欺負大清沒了,你們是漢人,我當然不能把你們怎麼樣。”薩麼庫冷笑一聲,慢慢看向圖爾佔,從旁邊拿起殺羊的刀丟在他面前。“你還是覺爾察氏後裔,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我請家法。”
圖爾佔自知理虧,猶豫了一下竟然彎腰拾起地上的刀,刀尖在他顫抖的手中慢慢刺向眼睛,他是八旗後裔,又是世襲的守陵人,今天的一切都是這個身份給他的,如果他背棄自己身份,在遼東他整個家族都無法立足。
“夠了!”白近面色一沉。
“我滿人的規矩,還輪不到你們外人指手畫腳。”薩麼庫瞟了白近一眼。
“聖行錄是我讓圖爾佔幫忙找來翻閱的,不關他的事,要興師問罪衝着我來。”白近正襟危坐說。
“你好大的口氣,圖爾佔是覺爾察氏後裔,不納官差賦稅,就是封疆大吏的一品大員到我這兒,都得下馬行禮。”不知道薩麼庫他對自己的身份太驕傲自豪,還是因爲二十世的守陵傳承,讓他入戲太深,至今還對大清念念不忘。“衝你興師問罪,你擔得起嗎?”
白近一言不發慢慢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腰間的明黃綢緞,一臉威嚴直視薩麼庫:“你看我擔不擔的起?”
薩麼庫看了一眼,頓時瞪大眼睛,嘴角蠕動一下呆滯了半天,忽然向後一退撣下捲起的袖頭,左膝前屈右腿後彎,頭與上身稍向前傾,左手貼身,右手下垂。
“給遼東王請安。”
第一次聽到遼東王時,我對白近這個空頭銜多少有些不屑一顧,直到在盛京看見圖爾佔在他面前畢恭畢敬,如今再看見薩麼庫一臉恭敬半跪在地上,心裡多少有些吃驚,這個遼東王三個字,果然並非是浪得虛名,猶如刻在八旗後裔的骨子裡。
看見遼東王和看見大清帝王一樣,可見白家在遼東的影響力有多大,薩麼庫如此守舊的人,估計是一眼認出白家腰間的明黃綢帶,這是皇帝才能佩戴的,如今大清皇帝沒有了,剩下有資格和權力佩戴這個的就只有遼東王。
“起來說話。”白近也不跟薩麼庫客氣,聲音莫名的威勢。
“不知道遼東王親臨永陵,多有冒犯還望海涵。”薩麼庫退到一側俯身埋首。
“聖行錄只能君王閱讀,這個規矩我知道,此事和圖爾佔無關,是我一時好奇才強人所難,讓他給我借閱。”白近聲音緩和了許多。
“這麼說……”薩麼庫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遼東王看過聖行錄中的記載?”
“聽你這口氣,我不能看?”白近反問。
“八旗子弟都知道,太子爺敬封白家爲王,不管是皇室宗親還是尋常滿人,對遼東王都必須恭敬有禮,如見帝王不得有所僭越。”薩麼庫雖然表情謙遜,但聲音卻並沒妥協。“我覺爾察氏能爲大清守護皇陵,就是因爲克忠報國守信全身,但凡是君王遺訓,覺爾察氏一族絕對不會有半點疏忽。”
“我怎麼聽着你話裡有話。”白近眉頭一皺問。
薩麼庫緩緩擡起頭,面無懼色回答:“恕我直言,覺爾察氏受太祖之命守護皇陵,太祖遷都之日,曾對先祖有過秘旨,關於祖陵事務,無論大小不得向世襲遼東王透露絲毫。”
“清太祖還有這樣的秘旨?”白近摸了摸下巴,非但沒有驚訝,反而淡淡一笑。
“既然圖爾佔是聽命於遼東王,關於聖行錄一事就到此爲止。”薩麼庫手一擡指向門口。“今日招待不週還望遼東王見諒,明兒是初一小祭,我還得爲祭祀準備祭品,就不留各位盤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