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七
半天堡的清晨總是夾雜着寒冷到來,不過現在的潘七已經對這些習慣了很多。在她處心積慮的想獲得自由的時刻,在她想盡一切辦法想要離開半天堡的時候,清晨這個美麗的時刻突然由朔風攜帶而來,讓她產生了一種懷疑。
如果這次能夠順利的離開半天堡,那麼在今後的生活中,也許某一天,會突然很留戀在這的時光。畢竟在這裡,潘七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在生活,當然,黃虎知道潘七是女人,他的手下也或許知道,但這都不影響潘七在身邊人當中的男人身份。
是的,如果說迷戀,那一定迷戀的就是身爲男人的感覺。這感覺妙不可言,在飽受欺凌的地方,仍然能夠主導自己的命運,咬牙的堅持過來,首先想到的是靠自己,而不是靠別人。潘七突然絕對,在山下的歲月中,遇到任何事情她都會首先看身旁的那個低矮的身影,這是多麼傻的一種行爲。而這種回憶,夾雜着對於現狀的焦躁到來的時候,時間感都會被無限度的拉長。
彷彿在半天堡的短短歲月當中,潘七已經經歷了一生。而清河和陽谷的歲月,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然後再下一刻,劇烈的頭痛再度襲來,在過去的幾天中,每天早晨的頭痛劇烈程度都在增加,而每天對於潘七來說都好像是劫數一般,她幾乎是掰着手指頭算日子,她總覺得有一個什麼特殊的時候在等待着她,雖然她也說不好到底是哪一天,不過總之,這一天是越來越近了。
但是好在,毛蛋幾乎負責了所有的工作,他工作的時候幾乎不說話,只是站在那裡,兩隻手拼命的忙活着,潘七在病痛中睜開眼睛看毛蛋的時候,總是首先感覺,毛蛋並不是在工作,而是小時候所見到的那些教女樂的先生,在那裡調整着琴絃。
只是,毛蛋這調整是無聲的,並不像先生那般動作,會伴隨着各種各樣高低起伏不同的聲音來,那些聲音有一些毫無協調感,聽上去讓人有生澀的感覺,可是在回憶中,已經變得有如仙樂一般。
潘七也會好奇,毛蛋怎麼可能會把兩個人幹起來都極爲緊吧的工作一個人做完,潘七自認爲即便是類似也不可能完成,直到她略微的直起身,看到毛蛋的手方纔明白。潘七的手極爲靈活,他的手指好像在編織着最爲複雜的竹器,把各種白案上的器具在手指尖頻繁的轉換,最爲重要的是,毛蛋的左右手同時在做着不同的工作。他的左手在和麪,而右手再切着麪疙瘩,同時在兩塊案板上忙碌着。而他的眼睛並不怎麼去看兩隻手,只是盯着案板中間空白的地方,兩隻手偶爾有大動作的時候纔會去看一眼,這樣看來,到好像是兩隻手在純粹的依靠本身工作,而毛蛋只是站在那發呆而已。
當然,潘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毛蛋到底是做什麼的,這個事情也越發的讓潘七迷惑起來,他對於自己經歷的那套簡單的說辭是靠不住的,這個人雖然不願意在自己的面前展示神奇,但他精於天文,能夠算出那紅色的星星什麼時候出現,同時還用乾麪,做了一次那麼漂亮的障眼法,更是左手和右手幹着這樣複雜的活計,要知道,白案工作可不簡單,左右手同時做兩種麪食的難度,比那種左手畫圓右手化方要難上一百倍。
不過他是誰,並不重要。潘七遏制住了自己的思想,依舊在毛蛋獨自做早飯的時候,躺在距離火爐不遠的枯草上,比起那些不靠譜的猜想,火爐的溫暖纔是最爲重要的,她現在感覺冷極了,只有火爐能給她這樣的溫暖。
當然,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心目中的英雄來給她一個擁抱的話,那種溫暖又是火爐所不能比擬的。不過,她心中的英雄到底長成什麼樣子,這個潘七也說不清楚,那個影子在離開武松之後越加的模糊,以至於潘七想要想一下聊以慰藉的時候發現,原本在心目中還是背影的英雄形象,只剩下了腳印而已。僅僅有腳印的英雄,又怎麼可能會給她一個擁抱呢?
這些想法只是讓潘七更加焦躁,她決定跟毛蛋說說話。
“毛蛋,今天是十一月多少了,我有些記不清楚了。”潘七在生病之後,時間感在慢慢的流逝,再加上潘七沒有給她什麼新任務,反正白天晚上都在睡覺,她感覺這段時間很長,但她也知道,實際上這段時間很短,可短到什麼程度,她就不知道了。她問話的時候,稍稍的擡起了身子,發現毛蛋還是一手在和麪,一手在切面。
毛蛋並沒有馬上回答潘七,而是在左手揉完了這塊面,右手放下了切面的木刀後,才說:“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十一月十九,潘七清楚的記得,自己是在十一月十五凌晨的時候因爲做惡夢而出去透氣着涼,然後就生了病,那這樣算起來,今天已經是生病的第四天了,難怪感覺時間過的如此的漫長,頭痛的越來越厲害,就連晚上行動自如的時間也在急速的縮短,這樣下去怕是撐不住幾天了。
“毛蛋,我今天感覺頭痛極了,可能我撐不了幾天就要露餡了。我們應該要有下一步的行動了吧。”潘七自己都感覺到說話的時候有些氣若游絲,現在如果讓她面對藍衣胖子和黑臉屠夫,那任何的談話技巧都會失去作用。
“暫時還可以撐住。我最近在伙伕當中散佈了一些消息,這些消息能夠幫你暫時多撐過幾天,只要你的身體本身不出問題,你不病死在半天堡,問題還不至於露餡。”毛蛋說完話,手又開始繼續的工作。
潘七已經沒有力氣再擡起身子,她躺在枯草上看不太清楚毛蛋在做什麼。她一直很擔心,就這樣因爲生病見天的躺着,怎麼可能會不引起藍衣胖子和黑天屠夫的懷疑?神使和總頭領派來的大人物難道白天就會像個病鬼一樣的躺在火爐邊,僅僅靠火爐的熱量維繫生命?
“你散佈了什麼消息?”潘七雖然在病痛中,她也一定要知道這個。畢竟毛蛋是不可以完全信任的,如果不知道他散佈的是什麼的話,以後自己想要獨立行動就很可能會收到莫名的阻力,總之這些事瞭解了肯定沒有壞處。
“其實也沒什麼。”毛蛋扭了扭脖子,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潘七是躺着,但也看的出來,毛蛋實際上在觀察左右,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在監視,然後他若無其事的輕輕的吹了一下口哨,在口哨的末尾,像是很快樂的一般嘟囔着:“我有意無意的跟別人提起,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你都不在。有的時候,早晨開工了你纔會急匆匆的回來,臉上有着很多的疲憊。就這些。”也許是因爲那聲口哨的原因,毛蛋說的話在潘七聽來,顯得無比的得意。
毛蛋的得意是有道理的,這一點潘七不得不承認,這種話恰到好處的解釋了自己爲什麼白天都在睡覺,而那些廚子們因爲白天裡的勞碌,往往是粘枕頭就睡着,很難在通鋪上發現自己是否在睡覺。況且毛蛋並沒有把自己消失的時間說死,這也就給流言的取證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另外,同爲白案的毛蛋,的確是離自己生活最近的一個人,尤其是通鋪的位置在自己生病後也變得相臨,這都讓毛蛋成爲了流言最好的散佈者。這些話一定會通過什麼方式,讓藍衣胖子和黑臉屠夫的手下知道,然後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去。難怪自己躺着的這幾天,沒有人來找麻煩。
“那你是怎麼解釋你幫我幹活的這件事。我看你這兩天幫我做工作,已經沒有任何的隱藏了。”潘七對於這一點也很疑問,只不過是病痛有時候讓她不願意想這些東西,今天索性就一起問問。
“這也很簡單。”毛蛋停下了右手的工作,把右手伸進了懷裡摸索。但他的左手依舊在案板上忙碌着。過了一會,毛蛋掏出了一塊金子。“我給他們看了這個。”說完之後,就把金子又揣到了懷裡。
這金子是上次脫身的時候,潘七作爲酬勞給毛蛋的,半天堡上並沒有什麼使錢的地方,絕大多數人身上的錢也都被收走,取而代之的是根本如同擦屁股紙一樣的龍錢。毛蛋這麼小的身量,怎麼敢跟別人展示這塊金子,他難道就不怕有人見財起意,將他格殺,奪走金子?潘七很想問,但她感覺身體太冷了,這種寒冷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讓她不想張嘴。何況過多的跟毛蛋問問題,沒有任何的好處。只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愚不可及,從而在同盟當中輕視自己。潘七僅僅只剩下了一個名字機會,這種打着擺子的身體,是不可能在沒有毛蛋的情況下逃出半天堡的。
這一定心,潘七漸漸進入了淺層的睡眠當中,周圍的聲音漸漸的從腦海中淡去,但她的思維卻越加的清明。
毛蛋的行爲看似魯莽,實際上隱藏着極深的算計。他剛纔對我說“給別人看了金子”,然後就再也沒解釋什麼。我最開始認爲他是省略掉了一些東西沒有說,但實際上,他可能真的是什麼都沒有說。畢竟,連續幾天,他都幫我幹活,而我在睡覺,伙房裡這麼多人,白案附近也沒有任何遮擋,視線開闊,這個情況一定被不少人看到了。而毛蛋不需要多餘的解釋,他只需要簡單的展示一下金子,就會讓人很自然的聯想到,是我出錢僱他這麼做的。畢竟,他在剛纔跟我說金子的時候,也什麼都沒有說,我就一下子想到了金子是作爲僱傭的薪酬出現的。
至於爲什麼沒發生搶奪事件,其實也很簡單。半天堡上的大部分人都沒有金銀,只有龍錢。這就導致了,身上有錢的人,一定都是特權階級。也就是說,這金子非但不會引來別人的貪婪,反倒會讓人心生敬畏。這是金子,不是銀子和銅錢,別說是伙伕,恐怕半天堡上一般的頭目都是拿不出來的,身上有金子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惹不起的人。毛蛋巧妙的利用了別人的合理想象,把這複雜的解釋只通過一個簡單的展示就完成了,這也是一種“空白的許諾”,效果遠比毛蛋自己把這番話說出來要來的好。
而且,這也能通過口口相傳,向藍衣胖子和黑臉屠夫印證我的非凡身份。毛蛋這個人深不可測,他善於用最簡單的方法,達到複雜的目的。也許跟着他,真的可以平安無事的離開半天堡,獲得自由。
在想完了這個問題之後,潘七漸漸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向睡夢的深淵中走去,儘管她剛剛在清晨甦醒,儘管她也知道,這樣過多的睡眠只會增加危險性,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溫暖的火爐和柔軟的枯草,遠比那通鋪來的要舒服的多。如果不是這叮叮噹噹案板的聲音,和有的時候像蛇一般到來的危機感,那這睡眠,將是無比完美的。
潘七感覺到被人輕輕的推了一下,那如同蛇一樣的危機感迅速的從她的胸口爬到脖子,將她的脖子勒緊,迫使她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人正是毛蛋,潘七還有些無法從睡眠的狀態完全的脫離出來,她只是儘量的把眼睛睜大,用來看清那並不是十分清晰的毛蛋。
“活兒幹完了,現在也快到各支小隊來取飯的時間了,趁着這會兒,我得跟你商量些事。”毛蛋坐在了潘七旁邊。
這個時間段,其他的廚子要麼是結束了一早晨的忙碌,正癱坐着休息,要麼是還沒有結束,正在緊張的工作,一日三餐前的這個時候,是每一天整個伙房最爲鬆懈的時刻。毛蛋選擇在這個時候跟自己說話,確實是不錯的選擇。
潘七的頭不是那麼的痛了,只不過是過多的睡眠讓她的頭昏昏沉沉,她感覺自己的頭上帶來一定巨大的鐵帽子,上面還頂着一個半空的水球,這腦袋沉重而且一搖擺起來,還會有水在裡面晃的感覺,這些水碰撞着腦袋的內壁,造成一陣陣的眩暈。
她頂着這陣眩暈,把身體直了起來,倚着後面的牆壁坐着。這牆壁的硬度,透過後背上的變體衣,傳到潘七的身上,這種堅硬的感覺,讓她非常的不習慣。變體衣自從穿上還沒有機會脫下,最開始的時候到還舒適,只是時間一長,衣服和皮膚結合的地方,開始不斷的變癢,這些地方潘七根本就不幹撓,她怕一撓之後,這種癢就再也無法控制,而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果不離開半天堡的話,那無論如何也不能脫下變體衣。
“你要說什麼?”潘七直起身子之後問毛蛋。這樣兩個人坐着的交談,即便被別人看到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但如果是一個躺着,一個坐着,就會讓別人產生遐想。畢竟作爲大人物的自己,如果躺着跟毛蛋說話,就代表對毛蛋極端的信任,那麼毛蛋所散佈出的消息,在衆伙伕那,效果就會打上不小的折扣。
“我想問的是,關於名字的問題。”毛蛋停了一下:“當然,我並不是現在要使用那個名字,我只是想問一些,關於名字的問題。”
“你問吧。”潘七已經想好了,如果毛蛋問的過於具體的話,就不回答。這是自己結盟的唯一保障,而且她也相信,以毛蛋的精明,不會在這種時刻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如果毛蛋想問關於“名字”所有的細節,他一定會挑一個自己無法拒絕的時刻,那樣再發問,達到一擊必殺的作用。
“是這樣,如果你要殺人,一定要把這消息送出去才行,所以我想一定有什麼人接應你,獲得這個消息之後,再去執行。可是在過去的幾天裡,你所有的跟別人的接觸,甚至說過的話,我都注意的觀察了,並沒有什麼同夥房以外的人物的交流。如果說,接應你的人就在伙房內,你應該讓他也出現,參與我們的同盟,我好根據這個來把計劃制定的更加合理,畢竟手裡面多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很多。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毛蛋的眼睛盯着潘七,停下了馬上要脫口而出的話。
“不是這樣的話,怎麼樣?”潘七明白,毛蛋要說結論了。雖然她不想表現的這樣焦急,但是畢竟黃虎並不在伙房內,她十分想聽聽毛蛋的推論。
“如果接應你的人,並不在伙房之內的話。在過去的幾天,你們應該都沒有聯絡過,我覺得以你身體現在的情況,根本就不可能再次跑出伙房,獨自去做什麼事。有些關係到了需要維護一下的時候了,比如,你要跟你的接應人打好招呼,讓他每天定時跟你見面,這樣我們可以更加主動些。當然,也許你有什麼獨特的聯繫方法,我無意打探這些。”毛蛋說完話了之後一擺手,示意自己說完了,然後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休息。
潘七的心猛的一緊,是的,在自己生病的這些天,黃虎好像都沒有來過。該死,這病生的讓自己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記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