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水會迅速發熱,只有石灰纔是這樣。這還是西門慶小的時候跟其他男孩學的,用石灰撒別人的眼睛,一旦對方不明所以,用水來沖洗,那眼睛就會迅速的被燒瞎。西門慶親眼看到過那些小孩用這樣的方式去戲弄大人,但是當時的他沒有敢看結果就離開了。
袋子裡面是石灰,這是什麼意思……貌似題目已經被自己參破了一部分,可這已經解出來的線索又有什麼用呢,石灰,石灰,我這兩天有什麼地方接觸到石灰了呢?西門慶仔細的把所經歷的事又想了一遍,然後,他想到了。
是的,那些字都是用石灰寫的。不管是傳言當中武大身後的字,還是今天自己在馬鞍上看到的信息,它們都是用石灰寫的。可給我一小袋石灰是做什麼呢?難不成讓我用這石灰也出去寫字,這要這麼寫,並沒有什麼書寫的工具,何況這袋子堅韌無比,根本就打不開。西門慶有些無奈的想,這個時候的西門慶有些後悔,少年時代總聽別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當時的自己對這個不以爲然,現在突然覺得,見識太少,真的不行。事情結束之後,如果能夠活下去,一定要多到外面走一走,多見識見識。
袋子雖然仍舊灼熱,但西門慶的手已經能適應了一些,他把袋子不安的放在手裡。現在是冬天,這袋子如同手爐一般,溫暖着西門慶因爲緊張而有些冰冷的雙手。
袋子裡的石灰,西門慶覺得自己就算還在這想,也不會明白這其中的奧妙,莫不如就帶着這個去水榭閣吧,也許會有別的收穫。想到這,西門慶把布袋攥在手裡站起身來往外走,在他的想法裡,夥計可能會出來問個一兩聲,西門慶也有心想要看看對方是不是真的能放自己離開。
但是,這想象中的聲音沒有出現,西門慶徑直走出了門,來到了西街上。天已經黑了,店鋪都掛出了自家的燈籠,整個西街顯得很是光彩。
難道那婦人就不關心自己參詳這袋子到什麼程度了?居然也不讓夥計過來問一問。帶着這種想法,西門慶走進了一乘停在路邊的轎子,轎伕看到西門慶的到來自然是熱情的招呼,同時問道:“西門員外,這是要去哪啊?”
西門慶看了看左右,現在西街上人正多,在這裡說目的地可能會不太好。先胡亂編一個吧,到時候上轎再說。“哦,去桂花樓。”西門慶也不明白,他的腦子裡怎麼就突然的蹦出了這個名字。
說罷,他走上了轎子,兩個轎伕齊聲的呼喝了一聲號子,轎子晃晃悠悠的被擡了起來。西門慶透過轎窗一直在看轎子的動向,當他發現轎子走到了十字街的時候,掀開簾子對轎伕說:“不去桂花樓了,我想去胭脂巷,咱們掉頭。”
從十字街向南,走紫石街去胭脂巷,其實是一條繞遠的路,不過擡轎這個活兒是看路線來收錢的,所以兩個轎伕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而是馬上掉頭向南,一路奔胭脂巷而來。西門慶在選轎子的時候,特意選了一頂普通的轎子,這種轎子只要上了胭脂巷,就會融入到人流當中,不好找尋。真的就是背後有盯梢的也不怕。那婦人居然能夠準確的說出,自己今天的調查涉及石灰,這真是讓人難以想象。
要知道,石灰也是下午的時候王安才告訴自己的,而那個時候僅僅只是一個傳言,至於馬鞍上的字跡,也就發生在我走進西江茶坊的不久之前。貴婦的消息怎麼會這麼靈通,石灰的事,翻來覆去也就是我、王安知道的比較詳細,李強和剩下的那個夥計可能知道一點,但不會知道最完整的信息。難道是……王安出賣了我?產生這個想法的西門慶禁不住的握緊了拳頭,直到他感覺指甲刺痛了手掌,才漸漸的放鬆了下來。應該不會是王安,他沒有理由這樣做,畢竟他是原來的藥鋪掌櫃所選定的人,這樣的人,應當不是那麼容易被收買的。而且王安這個人非常精明,如果消息是從他這裡走漏的話,他一定會事先在我的眼皮底下,讓更多的人知道石灰的事,那樣的話,一旦敗露,一切將都無從查起。對,不會是王安。
西門慶給自己吃着定心丸,這讓他的情緒也趨於緩和。
說起來,武大那天背後有字,從城南迴到桂花樓,雖然說他一路上都在坐轎,轎子直接到了桂花樓的門口,從門口走進桂花樓的這段距離裡,或許街上沒有人。但是武大從城南上轎的這個階段,保不齊街上就有其他的目擊證人。當然了,當時街道上的燈光,如果不是非常近距離的觀看的話,應該是很難看清楚那字到底是什麼的。既然王安能夠從轎伕那瞭解到信息,也許貴婦也瞭解到了,她向我發出的石灰的提示,不一定非得來自於西門藥鋪內部,對,只有這種說法是最合理的。
猛然間,西門慶的腦子裡一閃,他覺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題的關鍵所在,那飄忽的線索,就好像一隻在米倉裡亂竄的耗子一般,讓人難以捉摸。西門慶搓了兩下臉,讓自己冷靜下來,伴着一個深呼吸,還是重複剛纔的思路。這一次,他在那耗子一閃即逝的瞬間,捏到了它的尾巴。
如果說,出現在馬鞍上的文字,是那個女人同夥計聊天,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後趁其不備寫下的。這種說法可以解釋的通,畢竟美色在前的時候,人的注意力總是不集中的,對於這一點,西門慶有着非常充足的生活經驗。
但是,武大郎晚上的這次,就絕對的說不通。因爲寫字,是要用眼睛看的,在夜色中,即便有月光的照耀,想要工整的寫出不大的字,那得要求寫字者有着貓一樣的視力,但很顯然,對於一種行動的限制條件越多,它就是越難實現的。因此,很有可能,寫在武大背後和馬鞍上的字,並不是當場寫下的。
不是當場寫下的,那就代表事先一定要有準備,可是準備好的字,怎麼可能會以白灰的形式出現呢?西門慶的思考又陷入了僵局,他一邊琢磨,一邊把布袋從左手拍到右手上,又從右手拍到左手上。布袋還在發熱,只不過這種溫暖在轎子裡,已經不如在西江茶坊裡來的那麼猛烈。在左右手輪流的溫暖了幾十次之後,西門慶突然笑了。
是的,謎題解開了。西門慶終於明白了貴婦的用意,她給自己這個袋子,是跟自己解釋了所有事件中最讓人難以理解的一環——寫字。其實道理很簡單,只要準備一個類似的布袋,在裡面裝上石灰,然後把要寫出的字,反向的用針或者刀劍在布袋的一側挑出小洞,需要寫的時候,只要把扎有小洞的布袋,往要寫字的地方一拍,石灰就會順着小洞噴灑到物體上,形成了那種工整而詭異的文字。
原來鬼魅的傳說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個把戲而已。想透其中關節的西門慶拍了拍腦袋,對自己曾經做出的種種假設,對於寫字者的種種纔想,感覺到可笑。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高人,哪有那麼多的超長的力量,多數事情,只要認真的琢磨琢磨,其中的奧秘,就會顯露出來。這就好像是舞臺上的戲法,看上去玄妙無比,但只要知道其中的法門,任何觀衆都會對其嗤之以鼻。
那武大背上被寫字就再簡單不過了。通過短刀的刀鞘和樹上的字,以及短刀被丟棄的方位,李強的分析應當是正確的。當時現場除了兇手和死者之外,還出現過第三個人,正是第三個人,把匕首給了死者,那既然第三個人可以把匕首給死者,他更可以把做好的布袋遞給死者,讓死者隨意的一拍。
當時是晚上,兇手在殺完人之後,可能比較慌亂,現場雜亂無章,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情況下,兇手沒有發現那個布袋也是正常的。布袋有可能在死者死亡的時候被遺落在了現場,當然了,樹林裡的第三個人後來一定把它取走了,這才讓如何用石灰寫字成爲了謎團。這第三個人,並不是什麼世外高人,恰恰相反,他可能是懦弱的膽小的。不,也許不是他,應該是她,那個今天下午出現在樹林邊的女人,也許就是我想找的。她應當是無依無靠的,也只有這樣無依無靠的女人,纔會想到,躲在陰暗的地方,用這種方式,來昭示武大的罪惡。西門慶想到這裡,已經徹底的認定了在小樹林裡殺害那個妓院小廝的人,就是武大。只是,妓院小廝,狗一樣的東西,以現在武大的身份殺死這樣的人,完全可以逃避追求和制裁。但是武大爲什麼會殺人呢?殺人之後還劫走了那小廝的錢財,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沒錢了。武大怎麼會沒錢,他的懷裡一定是揣滿了銀子出門,除非他把銀子遺落了。是的,王安跟我說,武大坐轎回桂花樓的時候,穿的是下人的衣服,這就說的通了,武大在還衣服的時候遺落了銀子,所以殺人之後,才順便的劫財。
還有屍體上的腳印,現在想來也是合理的。如果真的是武大殺的莫愁館裡的人,他的鞋上也可能會粘上血,他換衣服的時候順便換了鞋,但是他是個侏儒,和他腳的鞋子並不常見,他很有可能穿了一雙稍微大一點的鞋,而穿着這雙鞋的腳在踹屍體的時候,就出現了那種比平時的武大略大的腳印。
西門慶感覺心中舒暢,他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解釋了,下午的時候種種能夠駁倒武大是兇手的線索,在現在看來,恰恰證明了武大就是兇手。只是,定罪不可以只憑借這種推論,一定要有真憑實據,這一點西門慶是知道的。
“西門員外,到胭脂巷了,咱們去哪家啊?”轎伕隔着轎簾問道。
“哦,就在這壓轎吧,我自己進去挑。就不牢你們費心了。”西門慶還是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去了水榭閣,不能因爲貪圖少走幾步路,讓轎伕掌握了這個消息。轎伕,他們應當是陽谷縣裡掌握消息最多的人,他們行走於四方,他們彼此會交談,說些今天的新鮮事。很多事情就是通過他們的嘴向外播散的,一定不能輕視他們的存在。
這次轎伕並沒有再喋喋不休的像西門慶推薦妓院,西門慶覺得心中舒爽,但也感覺好像缺了點什麼。看起來莫愁館這次出事,對於胭脂巷的衝擊還是不小的,連轎伕都變啞巴了,這對於來這找樂子的人來說,真是一個好事。只是可惜,今天自己來到胭脂巷,不再是找樂子了,而是來找尋,事情的真相。
下轎的時候,西門慶摸出一小塊銀子,拋給轎伕,然後走進了胭脂巷,在走過一個拐角的時候,他回過頭來,看那兩個轎伕,他們並沒有進胭脂巷,而是擡起轎子,原路返回了。這很不符合常規,一般來說,擡客人到胭脂巷的轎伕,都會在這裡等等,因爲總會有一些辦事兒快的主兒,在這個時間就把一切都用光,需要坐轎回家了。這樣的話,來回各掙一筆錢,纔不枉費跑了這麼遠的路。
然而這兩個轎伕卻走了,再結合剛剛並沒有向自己推薦妓院這個細節來看,這兩個人,很可能並不是真正的轎伕。他們不是轎伕的話,又會是誰呢?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西門慶微微的笑了一下,他是在西江茶坊門前上的轎子,這轎伕跟貴婦又脫不開的關係。看來,剛纔那塊銀子給的冤了,我完全可以不給他們錢,讓他們帶我向夫人問好。
西門慶並沒有因爲這剛剛被察覺到的監視而感覺到暴躁,相反,他反覆的提醒自己,應當習慣這種生活。最起碼就現在來看,貴婦是站在自己一邊,她甚至幫自己解開了那最爲“奧妙”的寫字的方法,對於暫時的盟友來說,過分的焦慮是沒有必要的。何況,焦慮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西門慶站在胭脂巷上,這曾經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莫愁館的廢墟還在那,被燒燬的殘骸還並沒有來得及被運走,甚至他能在夜色中,看到一些身份刻意的人,在廢墟上來回的溜達。西門慶知道他們是在找值錢的東西,大火之後的妓院,總會有一些寶貝經受住了火焰的淨化,被這些尋覓者撿走。
水榭閣距離莫愁館並不遠,站在水榭閣門口的西門慶,發現自己只要走幾步路,就可以看到莫愁館廢墟的全景,也就是說,當天晚上着火的時候,從水榭閣出來看熱鬧倒是簡單的很呢。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進水榭閣再說吧。
只是,應該怎麼進去呢?西門慶站在門口有些犯難。來妓院這一套他太瞭解了,無非就是選姑娘,辦事。但這也就沒有什麼打聽事兒的機會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想要從她們嘴裡聽到什麼真心話,勢必登天。作爲風月場上的老手,西門慶早就養成了不把男女情愛時候的話語當真的本事。可是進了莫愁館要是不找姑娘的話,老鴇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直接把你轟出去,妓院是不歡迎窮鬼的。從某種意義上,妓院是不歡迎任何人的,他們只歡迎銀子。
對,銀子,我有銀子啊。西門慶摸了摸兜裡,還剩下三十多兩,這銀子買消息足夠了。只是不能問妓女,問她們沒有任何用,那問問老鴇?這個意義也不大,老鴇這時候應當是最忙的,即便是她們看在銀子的面子上勉強回答問題,答案的內容也會應付了事,缺乏實質內容。而且三十兩銀子,在老鴇眼裡,也不會有那麼閃光。
我應該問……西門慶的腦子裡反覆的琢磨着妓院的主要人員,最後他找到了自己應當收買的角色——大茶壺。大茶壺可謂是最熟悉妓院的人,他們跟妓女、老鴇、客人、小廝、夥計、甚至是妓院的打手都有往來,他們身份低微,一般人不會用正眼看他們,但是,只要這妓院裡有什麼風吹草動,這一切都逃不過大茶壺的眼睛。
我應該問大茶壺什麼呢?我問他你們這有沒有一個喜歡擺弄石灰的女人?這問題太古怪了,一定會被當做瘋子。對了,樹林裡的死者穿着的是水榭閣的衣服,多半是這裡的小廝,我就問問大茶壺,這兩天水榭閣是不是有什麼小廝失蹤了,這樣的話,一定會有線索。
琢磨明白的西門慶整理了一下衣服,邁步走進水榭閣。他怎麼也不會相信,有一天,自己會在妓院裡尋找一個男人,這對於在風月場上頗有名號的西門慶來說,真的是一種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