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燈光昏暗, 玉初被孟靖遠拉着跌跌撞撞往外走,差點兒撞翻一個靠牆擺放的裝飾用景泰藍花瓶。她掙脫孟靖遠的手,小心翼翼將花瓶擺放好, 卻靠牆站定不肯再走了, 也走不動了。
孟靖遠也不再勉強她, 將粘在她嘴角的一縷頭髮夾到她耳後去, 不由得嘆口氣, “你對身邊所有人都好,就連一個花瓶你都如此愛護,怎麼偏偏這麼對自己?”
玉初還是笑, 笑得漫不經心,“我怎麼了?”
她身上的酒味兒煙味兒都沒有散去, 一講話就更濃了, 連她自己都聞出來, 剛說完話就覺得沒氣勢。但有句話說酒壯人膽,她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狀態, 看着孟靖遠一點都不顯心虛。
孟靖遠莫名其妙拿出手機來,她冷不防就讓他拍了個正面照,“喀”一聲響,有點兒像骨頭斷裂的聲音,竟讓她覺得有些痛。
“你怎麼了?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孟靖遠將手機放在她眼前, 照片裡的女人真醜, 蒼白的臉色, 黑眼圈兒讓大熊貓們都汗顏, 眉間緊鎖像四十歲女人素顏時候的皺紋, 將這些零件組合一下就是夜半現身的女鬼。孟靖遠也真不留情面,這比當面說人醜還要不厚道, 畢竟當面說她醜她還可以打死不認,現在是人證物證再加眼見爲實,如捉姦在牀,由不得人抵賴。
“嫌醜你就不要看,用不着你來多管閒事。”玉初推開他,剛跨出去兩步,又被他拉住手,她掙脫了一下沒有用,藉着酒勁兒脾氣就上來了,“這裡面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喝酒抽菸,你這麼有愛心,怎麼不一個一個管過來?”
“別人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我的事又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爲什麼老這麼愛多管閒事,別人抽菸喝酒你要管,下雨沒帶傘你要管,上山看日出你也要管……”
孟靖遠盯着她看,那眼神專注得彷彿要將她盯出一個洞來,可他的手卻在不經意間鬆了,玉初趁勢擺脫她,就朝着電梯走去,雖然她走得不快,但好歹電梯門就在面前,而且一按就開了。所以她得意地將孟靖遠關在了門外,這是她第一次成功地甩掉一個人。這一次她是故意的,可上一次她不辭而別卻是無心的。
孟靖遠把她從山上背下來的那一刻,她就將他當成了革命盟友,他讓她看到了最美最好的日出,即便後來她明白那隻不過是個小山丘而已,不過在她心裡那個小山丘賽得過所有名山和高峰。這是她收到的一份大禮,所以她決定回贈他一件同樣貴重的禮物,她搜索全身,覺得最最寶貴的就是媽媽送給她那根音符形狀的項鍊,她從脖子裡面解下來遞給他。
可他並未接過,只嫌棄地看了一眼,“這種女孩子的玩意兒你給我幹嘛?我又沒什麼用。”
這是她頂頂寶貴的東西,受到了鄙視,比她自己受到鄙視還讓她覺得難受,她收回了手,氣憤地轉身就走了。孟靖遠走得快,很快又出現在她面前攔住了她,“跟你開個玩笑就生氣,怎麼這麼壞脾氣?”說着他已將她手裡的項鍊拿走,解下來掛在了他的鑰匙串上,還在她眼前搖晃了幾下。
後來他們還坐在院子裡面看星星,有她,有他,有簡桑,還有很多一起來玩兒的小朋友們,那時候的星星還很亮很繁密,全不像現在這般又暗又疏朗。
她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我去拿水,你要不要?”
兩句話同時出口,她點了點頭,她想名字什麼時候知道都不晚,萍水相逢,哪怕不知道又有什麼,等他拿了飲料回來再問也不遲。可是到底沒能等到他將飲料拿回來,因爲爺爺的人來找她了,在她千百般的不甘願中將她帶回了家裡,她沒來得及跟他說一聲再見,也沒來得及跟簡桑說一聲再見。老爺子的人太雷厲風行,把她扛了就走,跟他們講條件,他們只會裝聾作啞,簡直雞同鴨講。
孟靖遠最後還是追上她,在大馬路上,在她打車走人之前,他追上了她,沒辦法,他腿長,跑得快,追一個普通人都問題,更別說追她這個三條腿的人。
“你剛纔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孟靖遠將司機師傅打發了,又開始跟她糾纏。
“我剛纔說什麼了?”玉初剛剛說那話是酒勁兒在作祟,出來後被風一吹就後悔了,只好跟他裝糊塗。
孟靖遠卻笑了,露出他那直接可以去做佳潔士廣告的牙齒,明明是晚上笑得那麼陽光燦爛也不知給誰看,“怪不得我看你那麼……”他頓了一頓,彷彿在搜索一個合適的詞語,“似曾相識,其實我們還挺有緣的,你說是吧?”
她看着他,就像剛剛他盯着她那樣盯回去,直盯得他一個大男人紅了臉。現在這樣仔細端詳,其實他眉眼之間還有原來的樣子,她是睜眼瞎,不承認都不行。
她什麼也沒說,轉身又走了,他又跟上來,不像剛纔那麼暴躁,嬉皮笑臉,“生氣了,這麼壞脾氣?”
“生氣了,”她停下腳步,也沒心情跟她開玩笑,直接向他攤開手掌,“我送你的項鍊呢?我後悔了,還給我。”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又小氣了不是。”孟靖遠的語速越來越慢,到最後看着她犀利的眼神,索性一點兒氣勢都沒有,尷尬地摸摸後腦勺,“我不小心丟了。”
“丟哪兒了?”
“我要知道丟哪兒就不叫丟了。”孟靖遠可能覺得自己的話有道理,又說得順溜起來。
可眼前的小姑娘卻依舊不肯理她,又一次一個字都不說沒禮貌地撇下他走了,跟小時候一個樣兒。他依舊跟着她,走在她的旁邊又怕她不高興,跟她保持一段距離,他跟她講話,講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問她以前怎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問她既然認出他來了怎麼也不告訴他一聲。他平時很少說那麼多話,挖空心思想調節氣氛,他突然有點兒想念孟思敏,如果她在的話,總不會冷場,現在他寧願聽孟思敏的聒噪,到後來他連工作上的事情都拿出來講,可她還是緘口不言,不是惜字如金,而是緘口不言。
後來他才發現她哭了,滿臉都是眼淚,不是一滴一滴的,不是一串一串的,而是一片一片的。他心慌了,不知所措了,連忙向她賠禮道歉,“我知道那項鍊對你很重要,我真不是有意丟的,真的,要不我找人刻一根一模一樣的給你好不好?十根,一百根,你別哭了,你說你要多少就多少。”
路旁行人雖不至於駐足停留或者指指點點,但每每非要側目注視一番,有一個小女孩仰頭天真地問她的媽媽,“姐姐爲什麼要哭?”
“因爲哥哥欺負她了。”那位母親毫不避諱地對她的女兒講。
“讓警察叔叔把哥哥抓走。”小女孩已然知道保護弱者,維護正義。
“姑奶奶,咱換個地方哭,不然我真的要被警察叔叔抓走了。”孟靖遠眼見着堵不住她的淚腺,只能將她扶到路旁公交站點的長椅上,他解開圍巾墊在椅子上讓她坐下,又將外套脫下來將她裹得嚴嚴實實,這纔去便利店裡買水和紙巾。
兩個人在那裡坐了很久,玉初哭累了就不哭了,孟靖遠也不再說話,將買來的熱牛奶塞到她手裡給她取暖。
喬正諺和趙琪從酒店裡出來,上車之前就看到馬路對面,玉初跟孟靖遠並肩而坐,就像他們以前在小區裡面散步時看到過的老夫妻,坐在涼亭裡的長椅上,每次她都要留戀好幾眼。她要的生活其實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而他始終都給不了。
趙琪陰陽怪氣地挖苦他,“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後悔跟她離婚了吧?”
他只收回眼光,沒有猶豫地上了車,“這樣也好。”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趙琪還是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