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夏日裡明晃晃的大太陽,逸雲身穿長袖衣衫,沿街走着卻不覺得熱。看見轉彎角有家西餅店,想到要買幾樣點心帶回家去,便停住了腳,卻在櫥窗玻璃上看見自己臃腫的身影——衣衫的樣式是早已過時的,久未打理的頭髮是毛蓬蓬的,表情呆木的面龐是蒼黃的——逸雲從不知道自己的面目竟然已經衰頹到如此地步了,陡然一見,真可謂觸目驚心!
在她身後,行人來往不斷,其間也有青春的少女,也有時髦的婦人,在玻璃櫥窗上爲那一道孤獨失落的身影構築着一個流動鮮活的亮麗背景。逸雲站了許久,心中苦澀而茫然,突然想起自己久未添置衣物了,便摸出電話打給羽佳,想讓女兒陪着去買衣裳。
羽佳正在造型店裡弄頭髮,看見母親號碼,心中發虛,只怕問起昨晚她說漏了嘴的那件事,不等逸雲開口便一迭聲嚷道:“媽,我正學開車呢,被師傅罵!我先掛了啊!”忙忙撳了掛斷鍵。
逸雲無奈,繼續一個人往前走,也覺不出肚餓,也想不起可以打車。漸漸走到一條較爲熱鬧的街上,轉了幾家成衣店,那些正當令的夏裝都是既小而薄,又透又露,根本不適合她這樣的年齡與身材。
推門走進那家金店的時候,逸雲只覺得冷氣打得過於充足,全身毛孔陡然收縮。兩個店員正在店堂深處忙着招呼另兩位顧客,逸雲便沒有目標地看了一通陳列櫃,已經要轉身出門,目光卻被什麼東西吸引住,停下了遊移的腳步。
是那兩個人熟悉的背影,女的是雪白絲質衫褲,低挽垂雲髻,身姿婀娜;男的是條紋襯衣,深色長褲,身材格外挺拔。兩人都不年輕了,但是風度不凡,他們時而頭碰頭細語,時而發出一兩聲輕笑。那凝脂水滑的美婦正在試一條項鍊,她的伴侶攔開店員,親手爲她戴上頸脖,退後兩步滿意端詳,四目相交,傳遞無限柔情蜜意。逸雲此時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側影,腦子裡轟然一聲,眼前一黑,身子向後仰倒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已在醫院病牀上。眼前湊着一張充滿關切的臉,眉目如畫,風姿卓越,逸雲一哆嗦,人往後退,卻是退無可退。
“逸雲姐醒了!”芝嫺輕呼,璽良從窗前轉過來,皺着眉,“讓人送你回家又不肯,身體還沒復原呢,街上又那麼熱,這樣不當心自己。”
逸雲默默凝視丈夫,嘴脣蠕動,卻說不出一句話。呵,她一直說不過他的,從年輕時候起就是這樣,無論遇到什麼問題,他的意見總是比她高明,她卻往往越攪越糟,從來就是笨笨的,什麼都做不好。
芝嫺笑道:“不礙事,只是中暑了,逸雲姐身子弱,天又突然入夏了。”
“我看你還是再住一陣子康復醫院比較好,”璽良俯視妻子,“上次匆忙出院,我本來就不贊成。”
“不!”逸雲眼中露出驚惶神色,“我不住康復醫院!我已經好了!”
“逸雲姐,裴總也是不放心你的身體,”芝嫺勸解道,“你看,今天吃過午飯,他特意拉我去金店,要我做參謀選一樣玉石首飾送你,說是玉能養氣。”她朝璽良飛了一眼,璽良猶豫着自身邊拿出一個首飾盒子,芝嫺接過來打開給逸雲看,“姐姐你看,這是和田白玉,打磨得多精緻呀!”
那條光華燦爛的玉石項鍊,就這麼“送”給了逸雲。芝嫺堅持陪她在觀察室打完點滴,又送她回家。璽良那晚沒有出去,但他們夫婦久已分房,璽良並不知道,從那晚起,逸雲就再也沒有睡着過,她總是靠在牀頭,手裡握着那一串沉甸甸的和田白玉,思前想後,一個歷久彌新的念頭在心中重現,漸漸縈迴不去。
羽佳見母親始終沒有過問那晚她與父親吵架的原因,心中暗自僥倖。她報着一個駕駛班,方向盤玩得興興頭頭,拿了證就會向璽良要一輛迷你寶馬,好直接開到T城去看看羽豐,會會煜文。那天上午臨出門的時候想起母親昨日好象精神很不濟,便回上樓去與她說幾句話——這才發現逸雲昏睡牀頭,地上一個空藥瓶,是她常吃的安眠藥瓶。
羽佳大驚,忙叫來璽良把逸雲送進最近的第五醫院,醫護人員趕緊張羅洗胃,所幸送院及時,逸雲一通嘔吐,把幾十片安眠藥從胃裡吐了出來。
第二天向晚時分,芝嫺一個人來看逸雲。羽佳見了她,立時聳起眉毛來做出鬥雞架勢,卻是敢怒不敢言。
芝嫺把一籃香水百合放在逸雲牀頭,坐下來寒暄道:“姐姐是該住院將養將養,身子太弱。這裡的院長我認識,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了,會關照底下的。”
逸雲見羽佳虎視眈眈立在牀尾,打發她說:“羽佳,你去醫院門口丁記鋪子給我買碗粉絲過來。”
羽佳猶疑,眼睛還是瞪着芝嫺。逸雲朝女兒微微一笑:“快去呀,我這會兒有點餓了。把花拿到護士值班室去送給小張,我怕聞這濃濃的香味兒。”
羽佳這句話聽得進,上前捧起百合,意氣揚揚地去了。
“你別見怪,”逸雲向芝嫺道,“我這女兒,從小被她爸爸寵壞了,脾氣不好,心是善的。”
芝嫺臉上呆了一呆,忙賠笑道:“哪裡,羽佳聰明漂亮,我一向都很喜歡她。”
她來的時候璽良一力阻攔,就是怕羽佳生事。芝嫺只得板起臉來說:“你老婆吃安眠藥,可見她對我們起了疑心,我若不去看她,就坐實了她的懷疑,你倒是不想讓她安心呀!”此時見羽佳走開,芝嫺便把肚裡的話整理着,臉上的笑調劑着,要與裴璽良夫人展開一番密談。
誰知逸雲自去枕頭底下摸出一樣東西來遞給芝嫺,芝嫺手裡一涼,卻是那一串和田白玉的項鍊。
“物歸原主。”逸雲平靜地說道,“你戴着它纔好看。”
“姐姐你誤會了!”芝嫺心裡一驚,待要分說,逸雲望着她的眼睛微笑道:“我和我丈夫雖然幾乎是盲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結婚一年就知道得很清楚了,現在遇到你,那就是一物降一物。我不怨你。”
芝嫺張着嘴再發不出聲,眼前的婦人容色憔悴,但是眼神清明,看她五官的輪廓,年輕時也定是個標準的美人吧。芝嫺忽而心生愧意,慢慢紅了臉。病房裡沉寂下來。她準備了那許多說辭,現在竟是一句也用不上了。
時間彷彿已經過去很久,芝嫺受不了這麼僵着,只得硬起頭皮表態,“姐姐你放心,我素來和女兒兩個相依爲命,現在生活上有了保障,女兒也工作了。璽良他……他幫了我們很多忙,我很感激,只希望你們倆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夫妻恩愛,”逸雲失神地望向窗外,天邊不知什麼時候燃起了一片火燒雲,映在她的眼睛裡,給她沒有神采的臉上增添了一點光芒,但是那光芒瞬間便黯淡下去了,“不瞞你說,我很早就想和他離婚了,可是一個女人,又沒有工作,離了婚,能去哪裡?兒女們也要怨我的。現在年紀大了,兒女也大了,都忙他們自己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了。可是離婚,人家更不知道怎麼看你。”
芝嫺低了頭,接不上口。這時羽佳一陣風回來了,芝嫺便起身告辭:“姐姐你安心養病吧,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逸雲淡淡道:“不必了,你在公司裡忙,辛苦你。”眼睛又看到窗外雲彩上去。
芝嫺走出病房,鬆了口氣,裴璽良的老婆原來不簡單!自己倒是看走了眼,還當她愚蠢懦弱,不上場面。正思量着走進電梯,按了下行鍵,不料有人大步衝過來,一伸胳膊把將要關上的電梯門格開,原來卻是擰着眉毛的羽佳。
“你來幹什麼?!”羽佳跟着芝嫺下去,“你和我媽說了些什麼?這次我媽有事是不是你在背後搗鬼?!”
芝嫺無心應付,只是敷衍了幾句。電梯到了樓下,芝嫺徑自望外走,羽佳哪裡肯放,跟在她後面走出住院樓大門,穿過黃昏四合的庭院,嘴裡連聲嚷着:“閔芝嫺,你想想清楚!你想害我媽,那就得先從我身上踩過去……”
這時有一樣重物突然從高高的住院樓上墜下,就砸在二人身後不遠處的水泥地上,她們聽到一聲巨大的悶響,齊齊轉頭看去——世界靜寂,天邊殘雲如血,躺在地上那個人身體下面卻沒有一點血,她只是像一隻摔斷了胳膊腿和脖子的木偶,一動不動。羽佳愣在當地,芝嫺驀一轉念,魂飛魄散,顧不上害怕,飛奔過去把那人軟塌塌的身體翻轉來——那正是逸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