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主將各自到位, 長平之戰的最後階段拉開了序幕。
秦軍開出了山谷,在丹水西岸安營紮寨, 做出一副要和趙軍拼命的架勢。
緊接着, 王齕率領大股秦軍,朝着丹水北面河谷行去。
丹水北面河谷是一個標準的口袋型,谷口狹小,三面環山。其南面是崇山峻嶺, 其北面是百里石長城, 其西面是高高的韓王山這時韓王山還未命名, 越過韓王山就是趙軍駐紮的營地。
翻越南面崇山峻嶺後, 是秦軍已經打下的地盤;北面百里石長城之後的隘口, 是翻越太行山, 前往趙國腹地的旱路之一, 原本廉頗在此設了關卡;西面韓王山上原本也有趙軍的堡壘。
趙括接替廉頗成爲趙軍主將之後, 爲了和秦軍決戰,將分開防守的趙軍都撤了回來, 按照他的理解進行操練。廉頗留下的中下層將領也被他悉數撤換。百里石長城和韓王山上趙軍的陣地都被廢棄。
趙括熟讀兵書, 自然知道爲將者練兵是第一步。現在這些將領士卒都還是廉頗的兵, 不是他的兵。他要對軍隊指揮自如, 就首先要操練這些將士兵卒,讓他們習慣聽從自己的指揮風格。
陣前換將是大忌,陣前大規模更改軍隊人事變動也是大忌,會極大的影響士氣。但趙王和趙括此時非常合拍, 都認爲自己舉動非常正確。
後世記載,秦軍前後投入戰場六十餘萬,趙軍前後投入戰場四十餘萬。按照古代吹牛傳統,這個數字就算是真的, 也加入了保障後勤的民衆的人數。
秦軍長線作戰,實際兵卒人數按照最苛刻的後勤配比,最多也只有三十萬左右;而趙國補給線很短,又依託上黨民衆運輸後勤,兵卒人數大約也是二十多萬接近三十萬。
廉頗依託堅固的堡壘一邊打一邊退,退到丹水東岸避戰不出後秦軍猛攻多次,秦軍已經損失較爲慘重。
誰都知道,一個佔據了有利地形的堅固堡壘能以一敵衆。秦軍正是因爲傷亡慘重又不得寸進,才必須換掉廉頗。根據後世推測,秦軍接近二十萬的傷亡,至少有一半都死在了強攻廉頗的堡壘中。
趙括粗略估計了雙方現在兵力,推測秦軍精銳士兵人數可能已經比趙軍略少。他剛帶了一批人上戰場,而秦軍的精銳士兵身上肯定都帶着傷,所以戰力上也是己方更強。
上黨郡守主動獻城,趙國纔是正義的一方,民心在我;
兩軍人數相當,我有一半士卒剛上戰場,而秦軍已經疲戰久矣,我軍以逸待勞,戰力佔優;
趙國糧草充足,而秦國不僅補給線過長,還已經打了三年戰爭,肯定糧草已經不足,所以後勤優勢也在我軍一方。
趙括推斷,在己方有大優勢的前提下,秦國拖不下去又無法強攻,肯定會想辦法繞開堅固防線,從側面迂迴攻打趙國陣地。
當趙括完成軍隊重新整編之時,探子來報,秦軍主將王齕率領大批秦軍北上。
趙括攤開地圖,心中十分激動。
他剛猜測久攻不下士氣低落的秦軍會孤注一擲,從側面迂迴攻打趙軍營地,秦軍果然如此做了
趙括的副將卻不太同意主將的推斷。
他指着河谷地圖道“秦軍進入丹水北方河谷,就如同進入了一個口袋中。雖然他們可以從百里石堡壘繞行我軍陣地背後,但他們行軍途中遭遇了襲擊,很容易被我軍堵在口袋裡出不來。王齕乃是宿將,怎麼會犯如此錯誤”
趙括一拍桌面,惱怒道“他不是犯錯誤,他是瞧不起我”
副將啞然。
趙括激動道“如果趙軍主將還是廉頗上卿,他斷不敢孤軍深入他定是以爲我第一次領軍,只敢死守,不敢出陣與他對戰”
副將“”他有點被說服了。
確實,如果是尋常第一次上戰場的年輕將領,肯定會對秦軍宿將有畏懼之心,哪怕知道了對方的意圖,也會加固陣地死守,不敢輕易出兵吞下這股秦兵。
即使秦軍繞行北面,要攻下趙軍陣地也不容易。只要固守,縱然無功,也很難出錯。所以一般而言,年輕將領都會選擇少錯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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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深呼吸,將心中被輕視的憤怒壓下,道“帶兵者乃秦軍主將,只要斬殺秦軍主將,秦軍本已經是疲兵,肯定不攻自破”
趙括的論兵向來很有道理。副將被說服,領命退下,點兵點將準備出發。
秦軍主陣地,白起坐在主帳中,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地圖。
地圖上有幾顆小石子,代表着秦軍和趙軍的兵力。
趙軍的小石子全擠在丹水東岸的營地中,看上去就像是一羣等待屠宰的豬羊。
秦軍分兵一半前往百里石長城,但在這之前,百里石長城上就已經有了少許秦兵偷偷潛入,修復壁壘、搬運糧草。
在趙括收縮兵力,練兵準備一舉進攻秦軍的時候,秦軍已經摸到了趙軍放棄的壁壘,往裡面偷偷囤積糧草了。
這些糧草,足夠王齕大軍吃十日。這十日,秦軍定能完成合圍。
“武安君,趙軍已經出發根據探子回報,是主將趙括親自領兵”有下屬進帳篷報告。
“嗯。”白起應了一聲,將代表趙軍的石子掃向丹水北方河谷。
原本就在丹水北方河谷的秦軍石子和代表趙軍的石子混在了一起。
“輕騎兵出發。”白起拿起幾顆代表秦軍的石子,放在了丹水北方河谷和趙軍原本主陣地之間的韓王山上。
下屬領命退下。
五千左右輕騎兵出發,登上韓王山,依託韓王山趙軍原本的陣地,就地壘土砍樹修補壁壘。
趙括率領趙軍主力出擊,但也留了部分人在原本的主陣地守着後勤輜重。白起猜測,趙括可能留了一半的人,以應對突發情況。
五千機動性拉滿的輕騎兵此次戰略目的,是在趙括髮現不對,準備翻越韓王山回到丹水東岸陣地時,堅守阻擋趙括,等待白起繼續往韓王山上增兵。
“將軍,輪到我出發了吧”與白起同來長平戰場的副將司馬靳興沖沖進來。
白起不滿地掃了他一眼。
司馬靳立刻換了一副嚴肅表情,站直身體等待命令。
“去封住口袋。”白起一邊說,一邊抓起幾顆較大的石子,放在了丹水北方河谷的“袋口”上。
這一支不到三萬人的秦兵,是白起選出的最精銳的老兵。他們拿着最優良的鐵製兵器,集中了秦軍幾乎所有的弓弩,將會把河谷“袋口”牢牢封住,絕不會讓趙軍從原路返回。
司馬靳連領命都忘記說,興沖沖跑走。
白起眉頭跳了跳,訓斥的話嚥了下去。
他已經訓斥司馬靳許多次了,一點用都沒有。
不僅司馬靳。所有跟隨他久了的副將都差不多。
白起在秦國之外聲名狼藉,小兒止啼。但在秦軍內部,跟隨白起久了的老兵都會對着白起傻笑,知道白起不會生氣。
白起的封號是武安君。歷代武安君受封原因各不相同,白起受封的原因史書中記載得很清楚,“言能撫養軍士,戰必克,得百姓安集,故號武安”。
他除了戰無不勝,還能撫兵撫民,對待普通兵卒和秦國的民衆極好。所以他被秦王冤殺之後,秦國民間都偷偷爲他建祠。
現在的白起已經開始憂慮自己百戰百勝,如果再被兵卒和民衆喜愛,恐怕會引起許多人忌憚。
但他可以用法令嚴懲兵卒民衆,讓他無故囂張跋扈一些,他連裝都裝不出來。
有一次白起試圖假裝無故生氣,結果一溜的副將對他傻笑,問他要不要喝點酒換換心情。
白起十分無語,轉身丟下那一羣傻笑的副將,徑直離開,不想理睬他們。
現在他只能儘可能地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孤僻,臉上表情越來越稀少,除了戰場上,不和任何同僚下屬有私交。新兵終於會怕他了,但那一羣老下屬仍舊屢教不改。
白起想起此事,就很是無奈。
他繼續低頭看地圖,思索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地方,把這無聊的煩惱拋到一邊。
“此戰唯一的變故在於趙括及時發現王齕是誘餌,翻越韓王山突圍。”
白起自言自語。
他說出聲的推斷,就是一場戰役中最困難的部分。
“如果五千騎兵在增援到來之前就落敗,趙軍回到壁壘”
白起沉思了一會兒,手指間夾着一顆石子,輕輕敲打着地圖。
一下,兩下,三下
“虛張聲勢,讓趙括以爲主陣地已經失手。”
“再放走他求援的兵卒,傳播趙王將派廉頗支援他的假消息。”
“若這些都不能成功,那就不能速勝了。”
“若不能速勝”白起沉吟道,“就該向君上進言和談了。”
如果得不到足夠的戰果,就該見好便收,以和談的形勢謀奪更大的利益。
白起從不認爲自己真的是戰無不勝,而是戰前便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不打損耗了秦國的兵和糧,卻得不到足夠利益的仗。
不過白起雖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不認爲會到這一步。
他看不起趙括。
趙括年齡比趙王稍大幾歲,剛過而立之年。
白起十五從軍,在趙括這個年齡,已經從軍十五年,立下不少功績;趙括身爲趙國大將趙奢的兒子,卻只有論兵的名聲,從未去過兵營。
以趙括的身份地位,哪怕趙王沒讓趙奢繼續帶兵當主將,趙括想進入兵營當個副將輕而易舉。趙王不喜歡老將,但對年輕將領還是頗爲照顧。
趙括有名聲、有地位、有人脈,他爲何從未有過任何戰績當然是因爲他要效仿自己的父親趙奢,首次出征,必爲主將。
白起得知趙括經歷,立刻與應侯范雎商議,此次長平之戰趙國的主將,非趙括莫屬。
趙奢確實是一戰成名。但趙奢在當主將之前,曾亡命入燕,在燕國當過地方官。
這一段經歷讓趙奢有了堅韌的精神,且在戰國當地方官都會兼任將領,他已經有了軍伍經驗。
之後趙奢回到趙國,被平原君趙勝舉薦掌管趙國稅收,以雙腳走遍整個趙國,不僅熟知地理,也對民生較爲了解。
這一段經歷讓趙奢能掌握地利,並對民衆和兵卒都較爲寬和,懂得如何聚集民心士氣。
趙括和趙奢不一樣,他的經歷就是在書屋之內、士子之間誇誇而談,從小到大錦衣玉食,沒有吃過任何苦,也沒有機會和地位比他低很多的人的相處。
這樣的人,只要稍稍遭遇一點挫折,小小的嚇唬一下,就會自暴自棄龜縮不出,然後等到快被困死的時候再狗急跳牆似的慌亂突圍,完全亂了分寸。
不過,白起再瞧不起趙括,狩獵時面對弱小的野兔尚需要拉滿弓弦射箭,他也會思考出所有可能,做出儘可能周全的應對。
趙括爲了追擊秦軍主將王齕,率領趙軍全兵出擊,只留了小部分兵力看護輜重。
秦軍且戰且退,似是敗退,陣型卻沒有絲毫潰亂。
軍中老將立刻發現了不對勁,請求趙括退兵。
趙括猶豫。
他熟讀兵書,看到這種情況,當然知道秦軍可能是故意誘敵深入。只是秦軍主將王齕就在面前,秦軍已經節節敗退,只要自己斬首王齕,就算有埋伏也是己方獲勝。
趙括思來想去,終究無法放棄“秦軍主將王齕”這一塊肥美的誘餌。
他下令“秦軍主將就在前面,其他秦軍不足爲懼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擒殺秦軍主將,埋伏自解”
“狹路相逢勇者勝”是趙奢對趙惠文王問他閼與之戰能不能打的回答。趙奢正是在閼與之戰一戰成名。
趙括用自己父親的話來激勵將領,將士果然信服,不再猶豫不決,跟隨趙括繼續攻打王齕。
秦軍不斷出現傷亡,退後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退到了百里石長城附近,進入了早就修築好的堡壘中。
王齕摘下頭盔,擦了擦臉上的血,鬆了一口氣。
他清點了一下兵力。此次他帶出做誘餌的秦軍,折損已經過半。但剩餘的秦軍臉上並沒有懼色,甚至有些人還有些喜氣洋洋。
“我們成功退到了堡壘裡,沒給武安君拖後腿,此戰我們已經贏了”王齕身邊的將領樂呵呵道。
王齕感嘆“是啊。”
跟隨白將軍打仗,心情就是好。只要拼盡全力完成白將軍交給的任務,就只需要等待勝利的時刻。
“唉,將軍,這個是土豆嗎”有人在打掃堡壘的時候,從角落裡找出一堆沒吃過但見過的食物,“趙軍還把糧草留到了這”
王齕仔細瞧了幾眼“沒錯,是土豆。聽探子說,土豆發芽或者發青時有毒,趙括到達長平後,禁止趙兵吃有毒的草根,以免在戰場上出事。所以搬運物資的時候,就把土豆丟棄了吧。”
兵卒道“將軍,這土豆沒發芽也沒發青,我們是不是”
王齕道“烤熟之後先給馬吃,馬吃了沒事,就給我嚐嚐。廉頗那老匹夫坐在高牆上吃着烤土豆罵我,我早就想嚐嚐他吃的是什麼了”
兵卒立刻道“將軍,沒吃過的食物還是我們吃吧,如果真的有毒怎麼辦”
王齕拒絕了下屬的好意。他就想嚐嚐廉頗那老匹夫吃得很開心的土豆是什麼味道。只要少吃一點,就算有毒也不會有事。王齕行軍途中吃過的有微毒的動植物多了去了。
傷亡過半的誘餌秦軍樂呵呵地烤起了趙軍丟棄不要的土豆。堡壘下趙軍仰望着堅固的石牆,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看到如此被修繕的趙軍曾經的堡壘,就算是普通老兵也能從自己行軍的經驗中窺到目前情況的不對勁。
趙括的表情有些茫然。
秦軍主將居然龜縮到了堡壘中,而這堡壘看上去是剛修繕,很明顯秦軍主將的目的地可能就是這裡。
總不能秦軍主將把自己當做誘餌吧
趙括的智商沒問題,只是經驗不足。這麼詭異的情況,讓他意識終於察覺了真相。
秦軍不可能讓主將當誘餌。主將當誘餌,誰來組織進攻
王齕真的就在前方,有在戰場上和王齕打過照面的將領認出了他。那麼就是王齕已經不是秦軍的主將了
王齕不是主將,那秦軍的主將是誰
是誰
趙括的心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名字,一個光是想一想就讓他手腳發麻,腦門上只冒冷汗的名字。
“將軍將軍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裡”副將焦急道。
趙括回過神“對、對,要離開這裡,原路返回”
副將道“原路肯定有秦軍等着,我們應該從東邊山上翻回營地。我們的輜重都在營地裡那個人如果來了,要守就只能回營地”
顯然,不僅趙括,所有有腦子的人都已經猜到,原本的秦軍主將王齕都能當誘餌了,那秦軍的主將就只可能是那個人了。
他們雖然猜到了,卻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敢說。光是在心中浮現出那個名字,他們就兩股戰戰。
趙括慌張道“對,從山上翻過去趕緊走”
趙括心存僥倖。他們的行軍的速度很快,山又那麼高,秦軍肯定還沒來得及在山上布圍
趙軍慌慌張張朝着東邊山上跑,在山頂上,遭遇了秦軍的滾木投石攻擊。跑到最前面的趙軍還未看到秦軍的旗幟,就被滾木巨石碾進了泥中。
“秦軍已經在山上了怎麼這麼快”副將驚訝。
趙括看和滾木和巨石不斷落下,心生膽怯。
他看不到山上有多少人,心中也判斷不出山上有多少人。他只看到滾木和巨石鋪天蓋地地從山頂上落下,兵卒沒能有任何抵抗就變成了肉泥,好像這不是兩軍交戰,而是在面對什麼天地間的威力。
從山腳下往上頂上攻打,光是仰望着高高的山頂,就會有這種挫敗感。
趙軍經歷多了,已經習慣這種恐懼,仍舊一波又一波地往山上衝鋒。
趙括卻第一次經歷這種恐怖,第一次看到數不清的人在自己面前沒有任何掙扎,就變成了一團看不出人形的血肉。他心中不由浮現出濃烈的絕望。
不能再往山上打了打不過
他的恐懼這樣告訴他,於是他鳴金收兵,讓趙軍停止往山上衝鋒。
“回去從河谷入口原路返回”趙括嘶吼,“河谷地勢平緩,我們人多勢衆,一定能衝散他們的包圍”
副將們不同意趙括的判斷。
山上的秦軍即使和他們同時出發,一個平路一個山路,趕路時間也一定會比自己長許多。
他們猜測,對方肯定用了騎兵這種高機動性部隊,而且人數不會太多,在山上整備的時間也不會太長。趙軍哪怕用人命,十換一的去堆,也能把對方陣地堆下來。
但趙括聽不進去副將的意見。
他令趙軍全軍出擊落入秦軍圈套,已經證明是錯誤決策。比起面對秦軍和死亡的恐懼,自己剛上戰場就犯下了極大錯誤這件事,讓他更加難以接受。
現在副將們紛紛反對他的決策,讓他頗有些惱羞成怒。
於是趙括一意孤行,命令趙軍後軍變成前鋒,從原路突圍。
因趙括剛到前線陣地時就換下了資歷較老、不會聽他話的中下層將領。現在的中下層將領要麼是他的家丁家臣,要麼是資歷尚淺無法與他命令違抗之人。因此即使軍中有經驗的將領不同意趙括的判斷,趙軍仍舊從山上撤回,原路返回,從山谷口突圍。
司馬靳已經設置好了弩陣,好整以暇,等待趙軍前來。
當看到趙軍的身影之後,司馬靳臉上浮現出惡趣味的笑容。
“把我們武安君的旗幟打出來。”司馬靳大聲笑道,“旗幟樹高些,讓趙人看清楚了”
秦兵都隨着將軍一同笑了起來。
他們將王齕的旗幟降下,換上了武安君白起的旗幟,還高舉着揮了揮。
趙軍兵鋒來到谷口,還未到秦兵弩箭的射程內,就先遠遠看到了武安君的旗幟。
這一刻,趙軍前進的動作詭異的停了下來,幾乎所有將士兵卒都屏住了呼吸。
絕望慢慢攀上了他們的心臟,就像是一隻大手,將他們的心臟握在手心,逐漸攥緊。
就算不識字的兵卒也能看懂旗幟的圖形。因爲這是他們的噩夢,他們在出發之前就偷偷看過這面旗幟,祈禱自己不會遇到這面旗幟。
“白起”不知道誰先啞聲喊出這個名字。
趙軍的隊形亂了。
一些第一次上戰場的兵卒丟下了武器,抱着腦袋蹲了下來,情緒崩潰不敢接受這個現實。
將領騎着馬徘徊,心慌意亂不知道該如何重整士氣。
趙括得到了消息,從中段騎馬趕了過來。
他用馬鞭抽着兩旁崩潰的兵卒,大喊道“白起又如何白起已經老了他今年都快五十了我父是馬服君趙奢被秦王懼怕的馬服君趙奢我的兵,不準懼怕白起”
在趙括憤怒地嘶吼聲中,趙軍的混亂得到遏制。
曾經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大敗秦軍的馬服君是一個神話,在兵卒心中聲望恐怕比雖然戰績更加出色,但有輸有贏的廉頗更加高。
趙國兵卒的崩潰混亂情緒得到安撫,他們重新撿起了、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趙武靈王改革之後,趙人胡服騎射,尚武成風。趙國兵卒的單兵素質在七國都算得上上乘。
趙括給了他們的希望。
他們用希冀的目光看向趙括。
趙國這些底層兵卒相信馬服君,所以相信這個讓他們不必懼怕秦國武安君白起的馬服子。
他們揮舞着手中的武器,帶着因重燃希望而重整的勇氣,大聲嘶吼着,朝着秦國的陣地衝去。
然後,倒在了箭雨中。
這次和秦國弩陣交鋒,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趙國兵卒臉上也沒有絕望的神色。
就像是他們衝擊韓王山僅僅只有五千輕騎兵的陣地,一個又一個的趙國兵卒倒在了巨石滾木下時一樣,他們都沒有絕望。
趙人尚武,他們不懼怕秦軍,不懼怕白起。
秦軍主帳,一個又一個傳令兵不斷進出,帶來情報,帶走命令。
白起端坐桌前,眉頭緊皺,表情居然有些凝重。
前線傳來的都是好消息。
趙括比他想象中的更廢物。他先攻打山上陣地,短暫攻不下之後就調頭從河谷口突圍;被河谷口弩箭阻擋之後,他再次調轉兵鋒,朝山上突圍。
趙括遊移不定的決策,給了山上和河谷口陣地充分地加固陣地和等待援軍的時間,減輕了白起指揮秦軍合圍的壓力。
後來趙括又攻打王齕。王齕也已經休整完畢,依託堡壘固守不出。
趙括久攻不下,便在山谷中安營紮寨,轉攻爲守。
在白起眼中,趙括每一步都指揮錯誤。但他萬萬沒想到,趙括會如此愚蠢
白起原本以爲,趙括會率領一半趙軍出擊,另一半留守丹水東岸陣地。這樣既能保住陣地和輜重,還能在趙括遇圍時增援。
正常的將領在追擊的時候,都不可能完全置自己後路和後勤不顧。
白起派去山上的輕騎兵是“敢死隊”。他原本以爲這支騎兵一定會在兩面夾擊下被吞噬,才能等到秦兵援軍到來。
誰曾想,趙括居然把趙軍主力全部帶走,趙軍傾巢而出,只在原本陣地留下少許後勤非戰鬥人員。
白起只派了兩支精兵去堵住趙括的退路,剩下的兵力都用來攻打丹水東岸的趙軍堡壘。
他想先攻下沒有主將的趙軍堡壘,殲滅部分趙軍,然後再慢慢吞吃趙括被圍住的軍隊。
現在秦軍長驅直入趙軍原本陣地,基本沒遇到抵抗。
被白起圍住的趙括軍隊,居然是趙軍全部主力這麼多人秦軍怎麼吃得下
秦軍能依託交通要道,以極少的兵力堵住趙國幾十萬大軍。同樣,趙國也能反過來依託這幾條狹窄的要道抵擋秦軍的攻勢。
也就是說,現在秦軍和趙軍進入了僵持,趙軍無法突圍,秦軍也吃不下趙軍。
趙括這愚蠢的一手,居然把白起拖住了。
白起打了幾十年的仗,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時半會兒居然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白起又是鬱悶又是憋屈,只好寫信回咸陽,讓君上想辦法。
現在趙軍和秦軍僵持,白起一個兵都不能亂動。接下來這場戰爭的勝負,就看場外了究竟是趙國的援兵先到,還是秦國的援兵先到。
趙國和秦國都幾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精銳兵力,兩方都很難再派來援軍。但趙國還有廉頗這個老將可以支援,秦國這一方連支援的將領都派不出來。
白起都被困在長平戰場上了,其他將領都要分守秦國和其他幾國的邊境,以防其他幾國趁機偷襲秦國。
他是完全想不出,秦王還能派誰來支援他。
白起送完信後,無奈嘆氣。
他一生輝煌戰績,不會在這麼蠢的地方留下污點吧
趙王比秦王先幾日得到趙括全軍被圍困的消息。
年輕的趙王立刻腦子嗡嗡作響,六神無主,差點暈厥。
趙王其實有趙括戰敗的心理準備。
趙括戰敗,無外乎就是白起來了。雖然敗了,但上黨本來就不是趙國的土地,趙國沒太大損失。趙括這個年輕人能和白起過幾招,基本也能列入名將行列了。
爲了讓趙括輸得不至於太慘,趙王徵調了趙國除了戍邊之外幾乎所有的精銳兵卒。打不過就跑,只要回到趙國境內,已經快斷糧的秦兵還敢追到趙國境內來不成
但趙王怎麼也沒想到,趙括會全軍都被圍住啊
這要是全軍覆沒,趙國別說兵力匱乏,明年種地的人都沒了,恐怕要鬧饑荒了
趙王暈了一會兒,趕緊找平原君和平陽君進宮商議。
平原君和平陽君也無計可施,讓趙王召集了能召集的所有高官商議。
藺相如也在其列。
他環顧四周,沒看到廉頗。
廉頗被趙王叫回邯鄲之後,非常明顯地表示出對趙王的不滿。趙王免了廉頗所有的官職,把廉頗擼成了白身。
短短一月,廉頗家中門客幾乎都離開了。史記記載,“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十分淒涼。
廉頗待不住門可羅雀的家,現在吃住都在朱襄家中,讓好脾氣的朱襄伺候他這個脾氣古怪、連子女都嫌棄的老頭。
藺相如本以爲此次趙括戰敗,趙王應該會召見廉頗。論對長平的瞭解,誰能比得過廉頗若要派人去救援趙括,只能派出廉頗
藺相如道“君上”
他話未說出來,趙王就不耐煩地打斷道“若藺卿要舉薦廉頗將功贖罪,就不要說話了。若不是廉頗連王齕都打不過,趙括怎麼會對上白起聽說他仍舊很有怨言,讓他在家裡好好反省”
藺相如十分激動地想要反駁,卻因爲激動過度連連咳嗽,說不出話來。
趙王看着藺相如老態龍鍾的模樣,有些心虛“藺卿身體不好,先回去養病吧。”
藺相如捂着咳嗽的嘴,佝僂着身子退下。
平原君趙勝見狀,道“我送藺卿離開。”
趙王揮揮袖子“去吧。”
趙勝追出去,找到依靠在樹上不斷咳嗽的藺相如,擔憂道“藺卿,你還好嗎”
藺相如一邊咳,一邊道“趙國要不好了。”
支持趙王接收上黨,促成長平之戰的趙勝握緊了雙拳,道“此事沒有轉機了嗎”
藺相如順了順胸口,緩過氣來“現在秦趙兩軍相持,誰的援軍先到,誰就能搶佔勝機。臨時拼湊的援兵都是烏合之衆,除了廉將軍,誰還能帶領這支援兵”
趙勝嘆氣道“廉頗是君上獨斷換下,趙括是君上獨斷拜將。若讓廉頗去救援趙括,豈不是損了君上臉面你也別提廉頗了,換個人吧,我擔心君上會遷怒你”
藺相如滿目悲哀,聲音悲愴“趙王的臉面,比趙國更重要嗎”
趙勝再次深深嘆了口氣,咬牙道“你別勸,我私下去勸我把趙豹叫上,我和他一起勸,定能勸服君上”
藺相如躬身作揖“就拜託平原君了。”
趙勝扶住藺相如“我先送你回去。”
藺相如搖頭“不用,我還能走,我自己回去。平原君請回,早日勸服趙王。”
趙勝點頭“你小心。”
藺相如轉身離去,腳步一深一淺,踉踉蹌蹌。
他想,平原君和平陽君或許真的能勸服趙王,但長平的趙軍等得起嗎
“君上,秦國確實已經派不出兵和將了”范雎給秦王算了一下賬,擦了一下額頭汗珠,“或許我們可以趁着趙軍被圍,接受趙國和談我相信他們一定比我們更急”
已經六十多歲的老秦王沉默地看着空無一物的桌面。
半晌,他一字一頓道“不,秦國還有能徵的兵,能去的將。”
范雎和其他秦國重臣都擡起頭,疑惑地看着他們的君上。
“先生,你輔佐安國君監國。”秦王語氣沒有起伏,好像說的話不是多重要,“寡人即刻啓程,親去野王。”
“寡人要加封野王民衆兵爵一級征伐十五歲以上成丁親自去援助武安君”
史記記載,“王自之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
河內郡漢朝首置,太史公所說的“河內”,此時就是野王,秦軍前年剛打下來的野王。
秦軍打下野王上黨等地之後,當地民衆還未有自己已經是秦國人的意識。秦國也還未在當地徵兵徵糧。
范雎和安國君皆從坐墊上爬到秦王面前。
“君上,陣前危險,三思啊”
“父王,你的貴體比什麼都重要兒子雖不才,願意替父王去野王徵兵”
老秦王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和自己不怎麼滿意的太子,道“不,只能寡人去。寡人意已決,咸陽就交給你們了。”
他起身,拂袖,邁步。
黑色的衣袍在他身後翻騰,就像是滾滾黑浪。
“備馬車”
“諾”
范雎和安國君爬着轉身,擡頭看向剛得到前線消息,就立刻要啓程前往野王的秦王。
“君上等等,我送你”范雎不顧禮節,撩起衣袍爬起來,朝着秦王追去。
安國君回過神,跟着爬起來追出門。
其他重臣也趕緊起身,一同送秦王離開咸陽,親往前線支援長平之戰。
平原君和平陽君還在勸說趙王的時候,秦王已經來到了野王。
當趙王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秦國的援軍已經到了長平戰場。
此時交通不發達,信息不通暢。趙軍在長平被圍,消息傳送十分困難。所以趙王只知道秦國的援軍到了,不知道秦國援軍的帶兵將領居然是秦王本人。更不知道秦國的兵,居然就是從野王上黨附近所徵調。
但他也不需要知道這些。他只需要知道秦國的援兵已經到了戰場,而他還在猶豫是否派廉頗出兵援救,連調集哪裡的兵都沒想好就夠了。
趙國現在能調動的兵要麼防備匈奴,要麼防備燕國。趙王還沒考慮明白,調哪邊的兵危險程度更小。
他其實沒猶豫多久,連一旬的時間都沒有。但秦國動作太快了,快得讓人不敢置信。
趙王十分害怕,秦國能這麼快就湊出援兵,莫非秦國之後還能派出兵來
他繼續打下去的心思漸漸熄滅,考慮與秦國和談。
朝中宗室和重臣都十分無語。之前廉頗退守的時候我們想和談,秦王都只是敷衍我們。現在秦軍馬上就要獲勝了,他們怎麼可能同意和談我們又有什麼籌碼比這三四十萬的趙軍更多,能讓秦國和談
趙王茫然“那怎麼辦”
朱襄家中。
廉頗就像是一個大號熊孩子,抱着一兜石頭,去砸雞圈裡的雞,把雞砸得羽毛亂飛。
“廉頗,你說趙國還有勝算嗎”藺相如坐在他身後,表情頹敗地問道。
廉頗一邊砸雞,一邊道“怎麼勝現在趙軍就像是在一座沒有城牆、糧草匱乏的城中,秦國連能圍城打援的援兵都湊到了,就算我們終於湊齊援兵,也只是秦軍嘴裡的肉”
“我要是白起,我就圍而不打了。”廉頗說着說着,哈哈大笑起來,“還打什麼打直接把趙軍餓死多好哈哈哈哈,還打什麼打已經輸了全輸了”
廉頗笑着笑着,把懷裡的石頭狠狠往前一拋,然後嗚嗚哭了出來。
“三四十萬人啊三四十萬人啊投降吧,趕緊投降吧,能活幾個是幾個”
“藺相如,你趕緊去找趙王,讓他趕緊投降”
“趙括該死,那三四十萬人不能死”
藺相如用袖子替藺相如擦拭眼淚,哽咽道“恐怕現在還活着的已經沒有三四十萬了。”
朱襄依靠在雞圈的牆上,默默地看着天空,默默思考長平的事。
史料記載,趙國從廉頗領兵起,共在戰場上投入四十五萬人。
據說秦國此戰死了二十萬。以秦國戰力,就算是一換一,趙國也該死二十萬。廉頗之前敗退,後來趙括軍中餓死的、突圍而死的人,都不會少。
後來長平之戰古戰場考古挖掘的成果也證明,趙國此戰降卒估計頂多十幾萬。
史記記載,“乃挾詐而盡阬殺之”,“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也是說這一場戰爭,趙國總共死了四十五萬。
後世說活埋,是把“阬殺”當做了“坑殺”。“阬殺”的意思是殺害戰俘和平民等無辜,屍體堆積如山的模樣。白起沒有時間去挖活埋的坑。
白起斬首無數,唯獨對長平所阬殺降卒心生愧疚。因爲他是“挾詐”。
白起本來同意給這些降卒一條生路,欺騙他們放下了武器,然後將他們全殺了。
有人說,白起這樣做是因爲要給秦軍分功勞。
其實商君書和秦簡出土之後,就可以看出秦朝對斬首軍功的要求十分嚴苛。只有有爵位的敵軍首級,才能升自己的爵位。
而且商君書言,“士有斬首、捕虜之功”;戰國策記載去領賞的秦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這些都可以證明,雖沒有明言,但戰俘也算戰功。
秦國後期開墾和勞役多用戰俘,已經明白了勞動力的重要性,將戰俘作爲軍功很正常。
所以只要秦國想留下戰俘,兵卒就有“捕虜之功”。
朱襄很清楚,秦國此次殺俘最大的原因就是養不起。上黨的土地貧瘠,養戰俘得不償失。且上黨離趙國很近,趙國戰俘吃不飽,就容易逃亡。
每一個學農的人,都難免熟讀饑荒史。
與大衆心中秦國強大,才攻打六國的印象不同。秦國其實是遇到饑荒,就立刻開戰。
秦昭王二十七年地動饑荒,秦王派白起、司馬錯攻趙楚兩國,接連幾年打得楚國遷都;秦昭王三十八年上郡大飢,秦攻魏。
秦始皇滅六國時更明顯。秦始皇在位時期連遇五年饑荒。於是這五年,秦始皇就急匆匆把掃了。
戰國中期之後,有能力打仗的秦國便是逢災必戰,簡直就像是草原上遭遇雪災的遊牧民族似的。
很多史學家分析,秦始皇在位的時候,秦朝就已經鋪墊了滅亡的前奏,就是從這個史實出發的推測。
秦始皇統一六國轉移國內饑荒矛盾,利用戰爭消減人口、搶奪鄰國糧食。但當秦始皇統一了當時經濟發達的地區,就算再打仗也沒地方可搶時,國內矛盾逐漸堆積,換個不太行的皇帝立刻爆發。
朱襄從商隊和流民口中打聽到,這幾年秦國雖然沒遇上饑荒,收成也不是太好。
都江堰修建於公元前256年到公元前251年,現在是公元前260年;鄭國渠修建於秦始皇時期。這兩個能讓秦國糧食大增產的水利工程都還沒修。此時秦國的糧食產量,可能比連遇五年饑荒的秦始皇好不了太多。
啊,遇到連年饑荒於是出兵統一六國的我家政兒真是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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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使勁晃了晃腦袋,把腦袋裡突然冒出來的神奇念頭晃掉。
他拍了拍自己靠在牆上蹭上灰的衣袍,走向藺相如和廉頗。
“藺翁,秦國養不起幾十萬戰俘,又不可能把戰俘送還趙國,那豈不是這一仗白打了他們肯定會殺俘。”朱襄道,“請藺翁推舉我去見趙王,我想說服趙王獻城換戰俘。這幾十萬的趙國人,比幾座城池重要多了。我願意親往長平,說服白起。”
說服秦王。
朱襄在心裡想,秦王應該也已經到長平了。
藺相如抓住朱襄的衣袖道“你真的有把握說服白起”
朱襄道“總歸要試一試。”
趙王肯定會同意。
因爲自己一介平民的性命,他不會在意。所以趙王會讓自己拿着城池地圖去換戰俘,讓自己留在秦國當人質,等換到戰俘後就毀約。
不過無所謂,朱襄本就不是想用城池換戰俘。他只需要趙王同意他帶着能維持趙軍兩個月的糧食前往長平,他說服秦王的成功率就很高。
當然,他說服秦王釋放戰俘的籌碼,不只是能爲秦國糧食而已。
他能幫秦國,比殺了這些俘虜,更加削弱趙國的國力和趙王的威信。
用自己的命。
一個已經在趙國平民間積攢了足夠多好名聲的自己,在救回趙國十幾萬人後,被趙王所殺。就算民衆再愚昧,恐怕也忍不了這個趙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