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卿去世了?!”老秦王手中書簡掉在桌几上, 不敢置信道,“朱襄怎麼知道的?”
暗衛道:“朱襄公昨夜似乎夢見了藺卿來告別。”
老秦王愣了半晌,才扶住額頭, 緩緩嘆出一口氣:“這樣啊。”
他撐着桌几站起來,走到門外, 看着庭院中萌生的新芽沉默了許久。
老秦王聽聞過託夢的事,這一定是感情極爲深厚的血緣親人才會有的聯繫。
兄長舉鼎而亡時沒有入他的夢,長子在魏國孤單去世時沒有入他的夢, 他與母后只隔着一道宮牆,母后離世的時候也沒有入他的夢。
他自然是知道, 身爲國君,他的親緣關係極其淡薄。
藺相如和朱襄並沒有血緣親人,兩人卻能在生死相隔的時候, 相隔千里萬里託夢嗎?
雖然只有很短的一瞬, 老秦王心中閃過很輕很輕的觸動。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是秦國國君也一樣。
“去長平君府。”老秦王道,“把文書一併搬去,我要在朱襄家中住幾日。”
他們垂下的臉上表情肅穆,心思浮動得厲害。
秦王以前只對應侯特殊, 現在又多了一個長平君了。
朱襄暈倒的時候,雪到達了太子府上。
這次華陽夫人沒有拿喬。她早早準備妥當, 甚至拉上了一向看不上的夏姬作陪, 忐忑不安地等待雪前來。
被太子告知了長平君的能耐和地位之後, 即便雪是平民, 她也不敢輕視。
“長平君夫人,我身體不適, 失禮了。”雪進門,還沒有行禮,華陽夫人就上前握着雪的手道。
雪看了一眼華陽夫人紅潤的臉,十分無語。
良人想逃廉翁的教訓的時候還會在臉上塗點蠟塗點粉。如果不是看出華陽夫人的表情確實很慌張,她還以爲華陽夫人是故意挑釁。
“華陽夫人,你身體不適,趕緊躺下休息。”雪忙將華陽夫人扶着躺下,補上了禮。
在一旁侍立的夏姬十分驚訝。她沒想到長平君夫人居然在沒有人介紹她的情況下,能認出她的身份。
如華陽夫人一樣,她也很不喜一個趙女生的孩子得到了王的喜愛,即將成爲異人的繼承人。
只要異人能成爲秦國國君,她並不在乎異人多一個母親。因爲異人逐漸得寵,她孃家終於開始重視支持他。華陽夫人爲異人選楚女,她也在爲異人選韓女。
一個剛認識的母親送的女人,和一個共苦過的生母送的女人,夏姬相信異人肯定會更親近自己選的韓女。
誰能想到,那位趙女居然有一位大賢兄弟得了王的重視?
夏姬受了許多年的冷待,心態調整得很快。讓兒子儘快和韓女生下孩子的事也是要做的,她雖然不敢忤逆秦王,不會做針對政兒的事,但政兒還年幼,將來不一定能長大。就算能長大,秦國多一位親近韓國的公子也不錯。
夏姬溫柔恭敬地向雪回禮,像侍女一樣退到一邊,並不與雪搭話。
她拉着雪的手道:“妹妹不必多禮,你是大王親封的長平君夫人,我們以姐妹相稱可好?”
雪:“……”她正在心裡過良人教的話,華陽夫人這句話,差點把她震傻。
雪連忙道:“我良人是夏……公子子楚的友人,太子夫人是公子子楚之母,我怎敢與夫人以姐妹相稱?”
華陽夫人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見氣氛陷入尷尬,雪連忙拿出食盒,道:“良人與我來秦國時身無長物,雖得了王的賞賜,但作爲贈禮,總覺得不夠心意。所以良人與我做了一些糕點送與夫人,請夫人不要嫌棄。”
說罷,雪將食盒打開,露出了其中點綴着果醬的鬆軟千層蒸蛋糕。
新家還沒有做烤爐,所以朱襄就用平底鍋攤蛋皮,用加了許多糖的梅子醬粘合,做成簡易版千層蛋糕。
雖然現在已經有了醋,但製造工藝不發達,所以梅子是最重要的酸味調味品。
朱襄說是身無長物,其實帶來了許多紙張、調味料等價值不好衡量的東西。新家原本是太子的別邸,這個時代的高檔調味料很齊全,梅子醬也是有的。他用大量蔗糖將梅子醬重新熬製成甜甜的味道,做成兼具焦糖和梅子味道的果醬,偷偷藏起來,沒告訴老秦王等人。
他擔心如果老秦王嚐了一次,就會把他給華陽夫人準備的禮物全部吃光拿光。
華陽夫人看着造型別致新穎的點心,有些不敢吃。
雪拿出銀質的小勺子,舀下一點千層蛋糕送進嘴裡,然後拿出另一個銀質的小勺子,道:“華陽夫人可要試試?”
雪做出了試毒的舉措,華陽夫人被酸甜的氣息誘惑,點頭嚐了一口。
她眼睛一亮:“長平君夫人家中的廚人真厲害!這是趙國宮中的糕點嗎?”
雪搖頭:“是良人親手所做,廚藝是良人的愛好,趙王可沒吃過。若夫人喜歡,可派廚人來我家學習。待夫人病好了,良人很希望夫人來家中做客。”
“居然是長平君親手所做……”華陽夫人雖然天真,但也不是太蠢。她立刻知道,長平君送給她親手做的糕點,是向她示好。
她心中舒服許多。雖然明知需要向長平君道歉,但她面子上仍舊過不去。對方先遞臺階,她就高興了。
雪見華陽夫人表情輕鬆了一些,回憶着朱襄的話,進入了下一階段。
“華陽夫人,昨日王在我家用膳。”雪道。
華陽夫人手指抓緊了被辱,神色驚慌:“大王可、可說了我什麼?”
雪沒回答,道:“華陽夫人可知道我是哪國人?”
華陽夫人疑惑道:“長平君夫人爲何問這個問題?我知道你是趙人。”
雪搖頭:“不,我是秦人。”
華陽夫人驚訝:“你是遷徙到趙國的秦人?”
雪再次搖頭,道:“不。我原本是趙人,現在是秦人。我良人是秦國的長平君,我是秦國的長平君夫人。就像夫人你是秦太子的夫人一樣。”
她面容平靜地直視着華陽夫人的眼眸,道:“華陽夫人應該明白,七國紛爭,稍稍強大一點的國家都有定鼎天下的心思。秦國已經在着手掃滅六國。太子繼位之後,也會如此。”
“我、我自然明白。”華陽夫人看見雪毫無表情的臉和過於深沉的眼眸,背後生出寒意,“長平君夫人這是何意?”
雪合上食盒,道:“良人尊敬夫人,是因爲夫人乃公子子楚之母。但身爲秦臣,良人有句話奉勸夫人,無論是現在的秦王,還是未來的秦王,都只會重視秦人。夫人乃是秦國未來王后,你的家人是秦國貴族,將與秦國一同享盡富貴。”
雪繼續直視着華陽夫人的眼睛,語氣更加淡漠:“華陽夫人,我等榮辱都繫於秦國。楚國和韓國再好,又能給我們什麼?若想不通這一點,在秦國統一天下的路上,我等都會很痛苦。”
她琢磨了一下,現在該苦笑了:“良人入秦的時候,趙人千里相送,他們踏破了草鞋,腳底磨出了血。可良人現在也已經是秦人,如果秦要滅趙,良人還要爲秦出謀劃策。”
華陽夫人看着雪泛紅的眼眶,心中動容。
她在想,這是長平君想告知她的話,還是昨日去長平君府上做客的秦國大王讓長平君夫人傳遞的話?
“秦要滅趙……”華陽夫人低聲道。
夏姬狼狽地移開眼眸,心中慌亂極了。她什麼都沒做……至少什麼都還來不及做,難道王也讓長平君夫人來敲打自己?
雪看着這兩位太子妻妾驚恐的神色,心中閃過了良人的話。
“君上積威甚重,連太子在君上面前都會慌張,何況太子妻妾?先令她們心情放鬆,再點明昨日君上在我府中,之後訓斥她們,她們就能聽進去,這招叫狐假虎威。”
“君上令楚國兩度遷都,吞併韓國大片土地,華陽夫人和夏姬若真的心繫她們的孃家,心中肯定早就惶恐不安。只要點燃她們不敢承認的恐懼,她們就不敢再與楚國外戚和韓國外戚多接觸。”
當時良人長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太子十分聰明清醒,他當安國君的時候,所選的妻妾家世都不好,性格也偏懦弱天真。這樣的妻妾容易被孃家人蠱惑,也容易被夫家人嚇住。哪方給的壓力最大,就傾向於哪一方,唉。”
雪很疑惑,爲何良人的語氣中有憐惜。
看到華陽夫人和夏姬身體顫抖的模樣,她懂了。
她對趙國沒有感情,但良人在趙國有長輩、有朋友,還有許多願意爲良人赴死的趙人。良人是憐惜華陽夫人和夏姬,還是在悲嘆自己?
雪心念於此,眼眶不由泛紅,落下淚來。
華陽夫人看着雪悲慼的模樣,聲音顫抖道:“是大王讓夫人來警告我嗎?”
雪流着淚道:“不,不是。王怎會爲我們勞心?是良人提醒夫人。”
“這樣啊,也是。”華陽夫人躺在玉枕上,感到自己好像真的病了。
三女在室內相對低泣,一個侍女悄悄離開了房間,將話告知了太子。
太子柱對呂不韋道:“長平君是秦人,你又是哪國人?”
呂不韋叩首:“鄙人當然是秦人!”
太子柱手指輕敲了兩下桌几,冷哼了一聲,道:“我會給你引薦的拜帖,你過幾日再去拜見長平君。長平君夜感藺卿離世正傷神中,沒有心情見你。”
“退去吧。”太子柱揮袖讓呂不韋離開,心中哂笑,不愧是商人,在虧損的時候,就會變得很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