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下馬,因見諸將臉色低沉,面帶憂色,便朗聲笑道:“做什麼這般的臉色,這成什麼模樣。當年守穎州是什麼局面,也沒看到你們這副模樣。”
各人原本都極是擔憂,此次見他模樣,聽他話語,卻是有着說不出的心安。自李勇以下,各人依次行禮,向着他笑道:“末將等見過大帥。”
胡烈是張守仁舊日上司,已經多年不經戰事,此次在軍營中苦戰日,他竟彷彿是回到當年襄城守城戰時,有一股說不出的興奮。唯有自己屬下的講武堂兒郎,是將來飛龍軍中的優秀軍官,卻也是多次上陣,很有一些死傷,令他心疼罷了。
只是此時他卻一臉肅然,上前向張守仁道:“大帥,你自然不會領着咱們打敗仗,這一戰到現在很是堅難,不過咱們必定會勝,這個我從未懷疑。只是大帥傍晚時爲了激勵士氣,親身騎馬到前線巡視,這也太過兒戲。俗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帥你是魏王,節度使,前面又不是頂不住了,何苦如此?”
說到這裡,他咧嘴一笑,向張守仁道:“當年咱們對着蒙兀人,那樣的凶神惡煞,呂大帥卻躲在城中帥府,你幾時見他到城頭過,咱們還不是一樣守住了!”
張守仁也被他說的一笑,放下手中的繮繩,向着諸人道:“我說你們怎麼都是這般的神情,卻原來是爲了這件事。”
他信步往帳中行去,邊行邊笑道:“你們也太過婆媽,不是我說嘴,就適才的情形,我帶着幾百人衝他一下,楚軍也奈何我不得。旁人不知道,你胡烈能不知道我自幼習武,幾十人近不得身前?”
胡烈邊隨着他走,邊正色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大帥不比當年了,當年身負的不過是幾百人的性命,就算是自己有什麼不妥,也不算什麼。現下飛龍軍二十萬將士,管地裡千百萬百姓,可都是寄與你一身。別的不說,萬一一支冷箭飛來,你教王妃怎麼辦?”
張守仁知道各人心意,便在帳中坐定,看着衆人微笑道:“好了,李世民也有輕騎偵察敵情的時候,那還是在敵人的陣前呢。我今日所以跑到咱們陣前,不過是想看看兄弟們的模樣舉止,還能頂上幾天。”
張仲武上前笑道:“末將以前不在軍中,不知道厲害。這陣子跟大帥在營內,親自與楚軍交手,以末將看來,楚軍也算精銳強軍,是前朝兩宋,甚至遼兵金兵所不能及。而大帥的飛龍軍卻還遠在其之上,以末將淺見,若說進擊,咱們是力有不逮,楚軍想攻進來,別看他們今天打到了寨牆,可是離破牆進來,可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這一番話,說的帳內諸將都是一笑,當下均道:“張將軍此言在理,確是如此。”
李勇也跟着笑道:“旁人不好說,以我的見識,再守一個月是絕無問題。”
他又沉吟道:“只是時間久了,咱們糧草不繼,敵人士氣越打越高,援兵越打越多,也是可憂。”
胡光也道:“別的也罷了,敵人水師最多再過十日,必定可以趕到,到時候建康至京口一線,全被封鎖,咱們的糧草要從廬州轉運過來,耗費過大,補給乏力,這纔是當真可憂之處。”
張守仁在張仲武說話時,只是微微一笑,斜眼看他一眼,並不做聲。待李勇說完後,也只是微一點頭。只是胡光的話,他卻微微動容,向着胡光笑道:“好,想到這一層,也是有進益了。”
說罷,先接過親兵遞上來的熱茶,啜飲一口,又接着笑道:“我到不怕他們能攻進來。石重義老奸巨滑,絕不會出錯。不過,他的性子也不夠滷,打的不狠,攻的不堅決。折騰這麼多天,才折騰到寨牆,那兒咱們的弩箭夠多,射程夠近,他們想打,很好,就怕他折騰不起。人一死的多少,攻的沒起色了,他底下的將軍們一鬧,他又沒主張了。這個人啊,適合守城,不適合主攻。”
胡光嘆道:“不止是他,其實楚軍中,多半都是這樣的將軍。吳猛吳將軍擅攻,就被排擠的不行。大楚,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啊。”
張守仁笑道:“正是此理。他不善守麼,咱們就非得讓他攻,他不攻還不行。嘿嘿,天天吵吵鬧鬧,輪番攻打,想這樣拖跨我,還早的很。不過,不等他如意算盤算到時間,咱們可不能再給他從容佈置的機會了。”
他神采非揚,心中極是高興。這一算攻楚算計,均是落入他算中,並無差錯。算來最多再過一個月,就能全師回軍,防範蒙兀人。而新得的大好土地,衆多人口,將成爲他的戰備力量,兵員和糧食源源不斷的送往中原,對蒙兀人,再也不必太過擔驚受怕了。
衆人見他高興,知道必定是這一日新得了戰報,便紛紛問道:“大帥,李將軍那邊必定有捷報,第三軍的情形,究竟如何了?”
張守仁極是愜意的往後一倒,只覺得渾身痠軟的肌肉一陣放鬆,身體的舒服加上心靈的振奮,讓他幾欲高呼。
只是當着這麼多屬下,卻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只得又坐正身形,向着衆人笑道:“平江已克!”
此事他中午就已經知道,只是當時正在激戰,卻也不能通知諸將。此時自他口中吐出,衆噹噹真是鬆了口氣。
平江是大楚京師,前朝臨安城的最大屏障,城高民多,極是繁華。以前歸着建康軍管,城內總有三萬人的守軍。此次在湯山交戰,城內守軍多半被調在戰陣,城內守兵止餘萬人不到,極是空虛。然則畢竟是大城,城高險峻,若是守兵拼死抵禦,破城也絕無想象中那麼輕鬆。李天翔除率本部三萬人不到,還有各軍抽調的兩萬人,加上張仲武的幾千部下爲前導,三日前動身,算來連趕路休息,攻城時間不到一天不到。如此算來,當真是一攻即克。
胡烈身爲講武堂的教官,對戰例典範最是用心。此時見張守仁高興,便向他問道:“大帥,平江是個大城,守兵雖然不多,也不可能如此就輕鬆攻破,不知道李將軍用的是什麼樣的妙法?”
“嘿,說來簡單之極。張仲武將軍的屬下,多半是這江南本地人,李天翔這小子,命人將建康軍的軍服發給他們,讓他們換了,到了平江城下,只說是前面害怕城內空虛,調派援兵前來。他們都是江南本地人,軍服番號,甚至帶兵的軍官都明顯是楚軍將領,那守城的將官如何不信。盤查了一下後,便即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入。”
他嘿嘿一笑,接着道:“這一進,這城門想再關起來,可就難了。”
各人這才恍然,均道:“善戰者,動於九天之上。李將軍這一下,可真是神來之筆。”
張守仁點頭道:“不錯。他沒有攻城器械,連雲梯都是一架也沒有。若是強攻,別說一天,十天也未必打的下來。其實我原本讓他試探着攻城,不行就繞道平江,直入秀州而進逼就師。平江一下,則後顧無憂,他必定是全師猛進。我料想,最多五天,他必定能逼到京師腳下。到時候,咱們眼前的這個石大帥,可就要悽慘的很了。”
因見諸將都面露笑意,他卻肅容道:“咱們這一次攻楚,算來已經離勝局不遠。襄城呂奐,他也不足爲患。我留給吳猛那幾萬人,他必定不會辜負了我。呂奐此人,論能力不如石重義,論忠心還不如一條狗,他一敗,要麼降我,要麼西逃投蒙兀人。襄城軍主力一失,城亦不可守,不論是吳猛趁勢而下,還是我得手後引兵西去,都絕無問題。不過飯要一口一口的吃,當務之急,一者是咱們要等李天翔的消息,這裡絕不容有失。你們都很自信,卻不可自傲。古人有云,驕兵必敗,望諸君慎之。”
諸將均抱拳低頭,向他道:“是。”
他又道:“二來,不但要守住,還要善用士卒,養精蓄銳。打的疲了,就算是敵人亂了,咱們抓不住勝機,打不跨敵人,讓他們保有實力,也是不成。舉凡種種,均需爾等用心,不可懈怠,若有輕忽以致出錯者,多年交情,卻也是顧不得了。”
“末將等謹遵大帥之令,絕不敢懈怠。”
“那好,都去吧。”
見各人亂紛紛退出,張守仁卻喚住韓璐羽與方子謙二人,向他們問道:“北邊情形如何?”
兩個對視一眼,均搖頭道:“現下正是打仗的好時候。咱們這邊動手,忽必烈與阿里不哥也沒有閒着,他們早前已經在漠北打了幾仗,阿里不哥都吃了虧,和林丟了,他已經退到極北,忽必烈糧草補給不上,戰馬也很瘦弱,卻也是追不上他。那阿里不哥卻又不依不饒,帶兵打他,兩邊這樣一鬧,免不了又是要糾纏一氣,不等到打的累極了,停不下手來。”
韓璐羽卻是抓住機會,要賣好給張定國,便笑道:“自從大帥委了巡撫,山東一境交給張定國將軍治理,卻是極好。現下山東境內,官員清廉,官府肯辦實力,勸農親桑,恢復生產,嚴守黃河。此次雖然巡撫中軍過來,沿河卻是留着好多的細作密探,還有少量的守兵戒備。一有風吹草動,不等官府發覺,早就有百姓稟報了上來。那蒙兀人除了在幽燕之地還有些耳目外,黃河南北,咱們的人穿州過府,如入平地,河北百姓都說,巴不得張王早點打過來,解民與水火之中。”
張守仁打斷他喋喋不休的話頭,沉着臉道:“間軍者,刺探敵人陰私,稟報常人所不知者。你說的這些,年年逃過河來的人,要向我念叨幾萬遍,還輪的到你來饒舌?”
見他憚若寒蟬,不敢再說,張守仁便撫慰道:“不過你說的也是實情,不算諂媚。如此這般,我才能稍稍放心。我這裡用了全力,如果忽必烈這時候抽冷子給我一下,那可不得了。”
方子謙笑道:“這也不大可能。大帥覺得吃力,忽必烈又何嘗輕鬆。咱們年年打仗,卻是越打越富,人越打越多。可是韃子知道什麼理境安民的事?蒙兀人恨不得把北方漢人殺光,耕地全變成牧場。現下他打仗,要衣服,要棉花,要鐵器,要黃金,要糧食,要牛羊,只顧伸手,不肯讓百姓休息。加上胡人治漢人,漢人原本就不心服,蒙兀人又殘暴的緊,動輒殺人,哪裡有半點恩惠給百姓?這樣一來,誰願意爲他賣命?除了那些得了好處的漢人萬戶和千戶罷了。這三年來,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爲爭汗位,打的不可開交,漠北草原上屍橫遍野,以前還有河南山東的財力物力支持着他們,現下除了河北關陝,竟無別處可用。蒙兀人,也是打的疲乏,越來越吃力了。以我看來,阿里不哥雖然得了其它各部宗王支持,卻是口惠而實不至,若不是大帥爲了換取軍馬,年年和他暗中互市,他早就撐不下去了。就算如何,以臣下看來,今年之內,阿里不哥要麼投降,要麼敗亡,這是定局。而他敗亡之後,纔是忽必烈騰出手來,對付大帥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