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傍晚時分,張守仁帶着吳猛,回到穎州城內。
“吳將軍,辛苦了兩天,累壞了吧?”
入城之後,張守仁關切的看向吳猛,向他詢問。吳猛咧嘴一笑,答道:“你還不是精神十足?我猜,這兩天拉下的公文,你必定是要批覆之後,纔會休息。”
張守仁笑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多年積習了。小時候家裡家教甚嚴,有什麼事,一定要做完了才準歇息。”
吳猛點頭道:“好,別的我老粗學不來,不過這種法子,到是要用在我那幾個小崽子身上。”
他向張守仁拱一拱手,便自離去。
待他身影去的遠了,張守仁方轉身回步,自己騎着戰馬,回想着這兩天來的所見,只覺得諸事都甚是滿意。以這樣的態式,等春暖花開的四月,便可以調集人馬,對歸德一線的敵軍大舉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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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仁,你這小子,一去就是兩天,累壞了吧。”
整個六州地界,幾百萬人,只怕也只有老黑,纔敢這樣叫他吧。張守仁忍不住微笑,臉上也是帶出一絲疲色。
他跳下馬來,向老黑道:“行了,少廢話,快點給我弄吃的去。”
老黑先應了一聲,見他大步往書房去,便又叫了一聲,張守仁轉身回頭,見他神色遲疑,不覺問道:“老黑,你這個老叫驢,沒事叫的山響,有事你就不敢吭聲。看你的樣子,一定有什麼事瞞着我,快說。”
老黑見他的神情模樣,心中歡喜。原本,他近來對張守仁亦是有些畏懼。自從到穎州以來,張守仁臉上的笑容越發的少見,處理事情,都是心狠手辣,老黑原是不知,後來常到街頭巷尾溜達,和老人們說古記,講笑話,原本融洽之際,待人一旦知道他是帥府的人,卻一個個嚇的臉無人色,再也不敢和他多說半句。
時間久了,他自然也不去惹人討厭,自己躲在帥府,帶着一幫小子打打馬球,說古記笑話,琢磨菜譜,咪着眼在牆根灑太陽,一天也就這麼混過去。等閒時,見張守仁在房內皺眉批公文明,那毛筆上鮮紅的一點,使他害怕,看到張守仁落筆時,他就彷彿覺得有人頭落地,一直要念上幾聲佛爺,纔敢走開。
待得此時,張守仁露出與以往相同的親近神色,他心中大覺慰帖,方纔笑道:“是有件事。不過是我老人家多事,早早攬了下來,你最近又忙了起來,我不敢尋你說。”
張守仁將臉一沉,問道:“你不是答應人傢什麼求情的事了吧?我早就交待過,這種事你要一概不理!”
老黑見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心中氣沮,當下揮手道:“算了,不說了。”
張守仁知道自己語氣重了,連忙又回過臉來,向他道:“一把年紀的人,說話這麼不爽利。老糊塗了不成?”
“不是,不過是件小事。和你手下的那些事,絕無關係。”
“到底是何事?”
“我前日上街買菜,遇着一個小子,滿臉骯髒,不成模樣。他拉住我時,連聲叫着老爺子救命,我原以爲是討飯,打算給他一吊錢,卻不料,他跪下來說:知道老爺子是帥府裡大帥的老管家,別無旁事,只求能見大帥一面。”
老黑吭吭哧哧說完,一臉窘色,看着張守仁道:“我原是不答應,只說你身負幾百萬人的大事,哪有空見這麼一個髒小子。只是那小子苦纏不休,說求見你有要事。守帥府的兵不讓他進,看他的樣子,也不給他傳。委實沒有辦法了,纔來求我。”
他嘆一口氣,拍手道:“老頭子老了沒用,盡惹麻煩,心腸又軟,經不住人求。這件事我是應了,以後我再也不給你添這種麻煩就是了。”
說罷,以期翼的眼光看向張守仁,只待他發話。
張守仁原待婉拒,只是想起老黑難得張口,卻也不難太過讓他寒心。況且,那小子也不過是家裡遭了什麼冤情,跑來告御狀罷了。敷衍他幾句,然後交由下面的法司去辦,也就是了。
當下點一點頭,答道:“好,你讓他到我房裡來。”
見老黑滿臉喜色,張守仁斥道:“還不快點去做吃的,再有,給我熬些濃茶,我要提神。”
“是了,你等着就是。”
老黑喜滋滋的去了,張守仁並不如他害怕的那樣,斷然相拒,令他面子大增,心中也是明白,自己在張守仁心中,地位遠遠超過尋常的朋友和下屬。
張守仁回到房中,略一歇息,用冷毛巾敷了一下臉,便即坐在桌前,展開文書批閱。不急之務,他便簡單批覆,細務繁瑣之事,便先放在一邊,留着一會看仔細了,再加以回覆。
過不多時,便聽到有人輕輕叩門,張守仁隨口令道:“進來。”
那木門吱呀一聲,便即打開。一股冷風趁機吹了進來,將房內的火燭和銅盆內的炭火吹的一明一暗。
張守仁被這冷風一吹,倒覺得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了許多。擡頭看去,只見黑暗中站着一個人影,燈光昏黃,只依稀看的出,這是一個少年人,雖然身形高大,卻是單薄的很。至於臉形,下脣上微微有一小撇絨毛,鼻子高聳,只是雙眼間有一股暗影,看之不清。
他放下手中的筆,向着那少年微笑道:“你站近一些。”
那少年靠前一步,燈光正照在他臉上。張守仁略看一眼,很覺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當下皺着眉頭,向那少年問道:“你是何人,求見我有什麼事?”
那少年撲通一聲跪下,向他泣道:“草民王浩,見過大帥。”
“起來,站着說話。”
張守仁皺起眉頭,向他道:“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我象你這麼大時,都當兵吃糧了。你怎麼還做這小兒女之態,成何體統。”
又問道:“究竟是何事?是你家裡遭了什麼冤情麼,你同我說,我自爲會你做主。”
“大帥不記得草民了?”
張守仁原本就覺得他很是眼熟,此時聽聞此語,注目細看,良久之後,終於想起。他站起身來,在這少年身邊轉上一圈,然後笑道:“你不是叫王怒的麼,怎麼就成了子魯?嗯,老黑給你換上一身乾淨衣服,理髮洗澡,乾淨了許多。嘿,我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見他愁容面滿,並不理會自己的說笑,張守仁大覺無趣,便重新坐定,向他問道:“說吧,有什麼事?”
“大帥,草民本名子魯,不過流Lang在外時,不得已而改名。自從拜別大帥,與家姐一同回鄉,原本要稟明父母之後,就來投奔大帥麾下,爲國效力。”
“嗯,很好,那又出了什麼變故。對了,你的姐姐?”
張守仁猛然一驚,跳起身來,向他道:“怎麼,那天和你一起的,是你姐姐?”
王浩老實答道:“正是家姐。去年夏天,我在家聽說大帥由大山內攻出,旬月間,連克名城,草民在家也曾習得武藝,聽聞大帥如此,便動了投軍的念頭。”
“嗯,少年熱血,很好。”
“可是草民出走後,家中亂成一團。家姐見不是事,便也帶了幾個隨從,化成男裝,出來尋我。”
“我曾聽你說起,你家也是世家大族,怎麼連找人的人也尋不出來,要你姐姐一個弱質女流,出來尋人?”
“嘿嘿,她可算不上是弱質女流。我家是軍人世家,我自幼習武,我姐姐武藝還在我之上。家裡雖然派了不少人尋我,可是我姐弟二人是一母所出,感情非比常人,她要偷偷跑出來找我,自然沒有人可擋的住。”
他說到這裡,張守仁心中已經明白。這王浩,一定是當年蒙軍南下時,最早一批投降的漢人將領家中的公子。這些北地漢將,遼時爲遼將,金滅遼時,又投了金、待成吉思汗興起,又在張柔,史天澤等漢軍高級將領的率領下,首先投靠了蒙兀。
蒙兀人入主漢地之初,並不知道建立有效的政治體制,設官立府。而只是將政權交給這些漢將和投降的漢軍來處置。將這些漢軍將領封爲大小不一的世候,戰時整軍出征,閒時管理封地,等若諸候。
而這些漢將和漢軍,卻也並不辜負蒙兀人的信任,無論是忠心,或是戰力,都並不在由唐兀夏人,西遼契丹,色目人所組成的探馬赤軍。歷史上的蒙人滅南宋,打主力的,就是這些北方漢人降將。
崖山上,逼的十萬宋人投海自盡,將南宋最後一個小皇帝逼的淹死,使得漢人政權在歷史上頭一回徹底滅亡的,就是漢將張弘範,也是第一批投降成吉思汗的漢人萬戶張柔的後人。
想到這一點,綜合這少年身上種種的痕跡,張守仁冷笑道:“啊哈,我道是誰,原來是蒙兀萬戶世家的子弟呢,失敬,失敬啊。”
那少年的臉,瞬息間變的慘白。
半響過後,方纔答道:“我家不是萬戶,不過是個小小千戶罷了。嘿,就是如此,也是尊榮富貴,比較普通的漢人富戶,甚至是尋常的蒙兀千戶,也是強過許多。”
“那你還來投奔我,男兒在世,求的就是榮華富貴,你家早早跟隨了蒙兀人,屬於他們極爲信任的一派,只要你長大成年後,帶兵跟着蒙兀人一起上陣打仗,立些功勞,升爲萬戶也好,或是做宣慰使,甚至將來有什麼行省,你做丞相,豈不是大富貴?”
“將軍,我敬你重你,不要嘲諷我了,好麼?”
張守仁盯着他道:“你爲什麼要打蒙兀人,你不知道,你的衣食住舍,全是蒙兀人賜給你們的麼?”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這衣冠姓名,我的魂我的血脈,全是祖宗傳下來的。不管是什麼人,叫我幹賣祖宗的事,我決不幹!”
“好,很好。既這麼着,我信你。說說看,你來這裡尋我,是爲什麼?”
“我雖然生於羶腥之門,卻也是幼讀詩書,受聖人之教,怎麼肯將大好清白之軀,委身以事胡人。原本,大楚和北方相安無事,也便罷了。待聽到將軍前來,意欲收復故土,我也是漢家兒郎,自然要想方設法,投效將軍,以效微勞。”
張守仁點頭道:“好,很好。你這樣做的很對。只是,這和你現下來求有什麼關係。你既然一心要爲漢家江山效力,我必定是歡迎之至。卻又有什麼要求我?”
“將軍有所不知。前番我回到家中,稟報父母,意欲前來投軍。怎奈我父大發雷霆,將我囚禁。月前,我正沒有辦法逃脫,心中困苦,家姐卻派了她帖身女僕,偷偷前來見我。”
“喔?她怎麼了?”
其實張守仁心中,早已經翻騰似海。當日,那個與自己侃侃而言,見解非凡的清俊少年,卻原來是一個喬裝打扮的巾幗英豪。
想起自己再三握住她手,她那時的神情,明顯是一個嬌羞少女,可笑的是,自己意是全然沒有看出。
此時聽到這王浩說到關鍵之時,他心中雖然大是關切,面情上卻並不肯露出分毫。
“將軍,我姐姐的帖身女僕前來尋我,道是上次她偷偷出門,不成體統,不守閨範,我父已經是大爲惱怒,自從我被囚禁之後,她又數次爲我說情,言語中,對父親很不客氣。父親大怒之下,決意將她許配人家。”
“當真可惡!”
張守仁不知怎地,立時大怒。站起身來,氣啉啉在房中轉了一圈,方又道:“你再講,你父如此可惡,她如何了?”
“我姐打死不從,只是難奈父命,又被看守的極嚴。日前,父親終於將他許配給了山東張氏,只等年關一過,就要迎娶。我聽說之後,心中大急,不得已,打傷了家裡好幾個護兵,前來尋大帥相助!”
張守仁想也未想,立時咬牙答道:“這是自然,我一定要助你姐姐,使她不落入這些賊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