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雷雨頻繁,是滋陽一年中雨水最多的月份。
這幾天易輕顏在衡香苑擺弄她的藥,沒有跟他去幽瀾水榭商討軍政。她發現王府裡面好多好藥材,不用真是浪費了,與其讓它們放在倉庫里長蟲子,不如給她配藥救死扶傷。
這天又是一個雷雨天,傍晚時雷聲轟鳴震耳欲聾,將院子裡的小丫頭們嚇得不敢出房門。而後就是一場傾盆大雨,夾雜着狂風,廊子裡、屋檐下、過道全都吹進來不少雨水。
衡香院的內花園中原本草木繁茂,滲水極好,但雨太大太急,還是積了很多小水坑。那兩口露天的青石大魚缸很快就滿了,水不斷往外溢,裡面幾尾金魚想逃跑,可惜跳出來才發現外面不是自己的天地。因爲這些金魚還是王爺特意送的,一個侍女冒雨來回,輕顏只是笑笑,讓大家不要管,等雨停了再出去,不過幾條魚而已。
原靖宇過來的時候雷雨正是得勢的時候。他披着蓑衣,撐了傘,但還是打溼了衣袍,好在七月天氣也不冷。
輕顏原以爲今天他不會來了,沒想到這人還真是風雨無阻,也不怕打擾別人休息。看他頭髮還在滴水,輕顏讓人拿來一條幹毛巾扔給他。本來也該讓他換身衣服的,可惜她這裡沒有。
原靖宇帶着些委屈和爲難拿起乾毛巾,卻遭了輕顏一個白眼。難不成他還想她過去服侍?做夢!“要不要暗香幫個忙?”她懶洋洋地問。
原靖宇連連擺手:“不用了,本王自己來就好。”說着自己擦了擦滴水的頭髮。衣袍上也有些水,所以他又擦了擦衣服,然後拉拉扯扯地就露出了胸膛。輕顏本不以爲意,在軍中,她見多了打赤膊的男子。但看着原靖宇饒有意味的眼神,她還是不敢直視,臉上還微微有些發燙。
稍事整理之後,原靖宇就將所有侍女都趕了出去,然後小心地從衣袖中取出一張請柬來遞給她。
輕顏疑惑地接過來,打開,原來是河西王發來的結盟請柬。
“你怎麼看?”他開門見山地問。
輕顏微微皺眉想了想才說:“上面雖然洋洋灑灑寫了這麼多,其實關鍵的東西什麼也沒有說,只怕有些不爲人知的東西在裡面吧?”
原靖宇讚賞地笑笑,又問:“那輕顏以爲裡面可能有些什麼不知人知的東西呢?”
輕顏明白他又在考較她了,心中倒也沒有什麼不悅。他們兩人這段時間一直在藉着軍政事務互相考較,但瞭解得越多,就越想知道對方還能帶給自己多少驚喜。
想到這些,她有意白了他一眼,卻又輕描淡寫地答:“河西爲什麼想要結盟呢?又爲什麼會邀請燕王?燕王與河西中間還隔着一個河間呢!”
原靖宇含笑點點頭,接着又問:“輕顏認爲我去還是不去呢?”
“王爺不是已經有決定了嗎?”她輕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原靖宇靜靜地看了她好一陣,也輕輕地笑開來。每次同她說軍政都很輕鬆,兩個人彷彿心有靈犀般一點就通。但是每次說到感情就有些費神了,他總是小心翼翼,不敢逼得太緊卻又決不能放鬆,分寸極不好拿捏。似乎對她而言感情和政事是分開的,可是對他來說,兩件事情歸根到底是一個目的。他是如此激動而迫切地想要得到她,得到她的軍隊,得到她的感情,得到她的智慧與才幹,得到她的身體,得到她的一切。
“輕顏有不同意見?”
“你不覺得這有可能是個陷阱麼?”她正色地反問道。
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想過這個問題,然後不以爲然地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輕顏沉默了一下方纔回道:“去看看也好!”既然他志在天下,去了解一下將來的對手也有好處。
原靖宇不時打量輕顏的神色,手指輕輕彎曲敲擊桌面,許久纔開口,卻又轉換了話題:“輕顏覺得……裕陽首先該往哪個方向發展?”
輕顏擡頭看他。看得出來,他是很認真的,這個問題估計他老早就想問了。
“王爺覺得呢?”輕顏反問。她明白他是有些着急了。他知道她和江南義軍的關係,她卻偏偏一句都不提。如今他迫切需要與義軍合作,所以不得不問了。無論買賣或者合作,果然是誰最沉得住氣誰便掌握主動權啊。
“自然是北方。”他說,眼睛卻盯着她絲毫不放鬆。
“所以王爺此次前去是要探查敵情同時麻痹河西王嗎?”輕顏微微皺眉,想不到他竟然這樣來逼迫她。若是裕陽的征伐方向首先是河西,那就是說他打算讓義軍拖住南王,這無疑是讓義軍自取滅亡。他們也就沒有合作的基礎了。
看她皺眉,他立即換了神色,溫柔而真摯地說:“輕顏,我們不要再猜來猜去了好不好?我們何不坦誠一點,有問題一起想辦法解決,合我二人之力,這個天下遲早是我們的!”
輕顏瞪了他一眼,他是故意的!他要擊破她所有的優勢嗎?
罷了,既然大家誠心合作,那就坦誠一點吧!
“王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只是猜測,你從來都沒有說起過。”他輕輕地笑,眼眸中有幾分得意。
輕顏暗暗嘆了口氣,分析道:“裕陽若是往北發展,河西雖然勢弱,但短時間內只怕也拿不下來。而南王和燕王都不會看着你坐大,南王會直接動兵這毋庸置疑,燕王也會直接吞併河間,然後與裕陽直接對持。如此,裕陽便與中州一樣強敵環伺,繼而失去發展空間,王爺不會沒有想過吧?”
原靖宇看着她帶着幾分憂慮幾分緊張幾分隱怒細細分析當前局勢,眸中含笑,越發覺得與她心有靈犀,他們的看法竟是難得的默契。
他笑而不答,反問道:“那輕顏以爲呢?”
“自然是往南。”她看着他脣邊的笑意,既覺得可惡,又不由得心生佩服。這個男人總是如此輕易地就扭轉了局勢。
看他不說話,一幅洗耳恭聽的樣子,她只得繼續往下說:“若是往南發展,先不說中州能否出兵相助,至少河西與河間勢弱,必不敢妄動;燕王狼子野心,肯定也要趁機發兵;江越王龜縮一方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自然也要渾水摸魚的。南王多方作戰,只有滅亡的份兒。至於最後誰得利最多,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原靖宇不知不覺中揚起了嘴角。爲什麼他們總能想到一塊兒去呢?有美貌、武藝高、見識遠,只不知道她真正上了戰場會如何?江南的義軍與南王正面交鋒的戰例極少,究竟是她懷有婦人之仁呢還是她保存實力的策略?
當她氣度從容款款而談,那雙明亮的眼睛閃着睿智的光芒,使得整個人看起來英氣勃勃,充滿了智慧和力量,那般震撼人心。他情不自禁地被她深深吸引着,心中想要徹底得到並掌控她的念頭是那般的迫切。
“輕顏,你知道我是個有野心的男人,而我裕陽受地域所限,兵力雖強卻數量有限,江南的義軍將是我平定天下的基礎,所以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會好好待他們的。”他坦誠地望着她說,而後滿懷期待等着她給他答案。
輕顏沉默了一會兒才悠然嘆道:“若是不信任你,我早就離開了。”
“那……”他把調子拖得老長,嘴角輕揚,淺淺含笑,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她迅速擡頭,以一副羞惱的神色瞪了他一眼道:“公事是公事,感情是感情!”
一切還爲時過早,若不能得到他幾分真情,藏在自己心底的那個計劃也絕對無法成功。雖然不相信這個男人會愛自己一輩子,但是以自己的才貌,讓他迷惑一兩年還是不成問題的……只是,每次想到那個計劃,心爲什麼總是那般酸澀難受呢?
原靖宇苦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他要是當初耐心一點,說不定這個時候已經美人在懷了。“那我們繼續談公事吧!”
而後兩個人就此次結盟的事情進行了商討,各自提出自己的看法,互相補充,將此次河西王提出結盟的多種內幕都進行了猜測,同時料想燕王的反應和對策。你一句我一句,有時候贊同有時候反駁,不知不覺中竟然談到子夜。
事情談完了,也該休息了。原靖宇剛剛冒出頭的希望又被老天爺給熄滅了。
他來的時候還傾盆大雨呢,沒想到與她談得投機,沒有注意到雨早就停了,此刻連星星都鑽出來了,一閃一閃地還衝他眨眼睛呢!
他帶着幾分可憐的神色望着輕顏,也許她會看在天色已晚的份上收留自己,卻被她的漠然打敗,無聲地在心中嘆了口氣,乖乖地回眠月樓去了。
對王府的下人來說,裕陽王府這段時間可真算得上是風雲變幻,談資甚多。先是王爺獨寵崔夫人,其間就沒有去過其他夫人的院子。然後崔夫人驟然失寵,王爺又獨寵易夫人,在衡香苑住下之後就沒有離開過,卻又偏偏住在眠月樓裡,從來沒有在易夫人房裡留宿過,這到底算怎麼回事呢?
王府下人私底下說說倒沒什麼,但易夫人引發衆怨就是大問題了。
從前原靖宇雖然不重女色,但一個月裡總會往王府後院走幾次,幾位側妃和侍妾一個月裡不說分得一點雨露,總能見上一面的。可自從兩位新人進門,這都三個多月了,他們連王爺的影子都沒見着,能沒有怨言麼?
也不知道是誰最先提起,這些日子簡王妃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一些抱怨,而這些抱怨全都打着爲她鳴不平的旗號。畢竟她是正妻,王爺再怎麼寵新人也不該冷落正妻的。
每當聽到這些不平和抱怨,賢淑大度的簡王妃都只能安慰勸解這些姐妹,一遍又一遍地說着那些連自己都不信的鬼話。什麼王爺事務繁忙?什麼新人初嫁需要安慰?什麼新側妃身份尊貴需要安撫?其實誰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王爺的心已經給了那個女人了,她除了裝大度還能做什麼?
幾次求見都遭到拒絕,簡王妃沒想到王爺會主動召見自己。
來到幽瀾水榭的書房,通報後進去,原靖宇正在看書。
“王爺!”
原靖宇站起身走過來,揮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這才拉着她的手走進密室。
王妃知道這間密室,但是之前也僅僅因爲好奇進去過一次,距今已經好幾年了。不過,密室裡的佈置擺設基本上沒有變,原靖宇一直是個念舊的人,這個她早就明白。
“這段時間委屈你了。”原靖宇開口,語氣終於回覆以往的溫柔。
“臣妾……臣妾……”王妃很想說自己不委屈,可是眼淚卻不聽話地涌了出來。
原靖宇輕輕擁抱她,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好一陣才繼續開口道:“淑寧,是我對不起你。”
王妃緊緊擁抱他,覺得有他這句話,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有了回報。
“可是,這一次我無法放手。”他輕輕擡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淚眼迷濛的眼睛,“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卻又無法放棄,所以,我只能委屈你了!”
王妃望着他,有些不太明白。
原靖宇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願意相信吧!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對我來說你不僅僅是我的妻子,還是我最親的親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我自問這十年來沒有半分對你不起,但從今往後就得委屈你了。我會把精力全部放在天下大業上面,家裡的事情就全部託付給你了。”
王妃感動地望着原靖宇的眼睛,但依舊不太明白其中原委。
“王府後院的這些女人孩子你幫我照看好了,不要讓我有後顧之憂。”他說得白一點。
王妃點點頭。可是,這些事情她不是一直在做嗎?
“易盈盈不僅僅是易老將軍的女兒,她對我的天下大業會有很大的幫助。我現在無法跟你說明白,但你心中要有數,千萬不要讓後院那些女人找她麻煩給我添亂。”原靖宇看了她半晌,雖有所保留,但該交代的卻都交代了。這段時間以來,關於後院那羣女人的抱怨他並非一點不知情。
王妃輕輕點頭,明白原靖宇的意思了。雖然還有很多的不解,但已經抓到關鍵地方了。王爺不是被那個女人迷住了,而是有求於易盈盈。可是,這樣的委屈還要持續多久呢?她也不是沒有耐心的人,但想着王府後院裡那些整天在自己耳邊嘮叨的女人,她們現今的處境就是自己的將來麼?她們還可以找她抱怨,她又能找誰抱怨去?忽然,她想起這幾天自己一直想找他要說的事情:“王爺,瑞瑤妹妹有喜了,您知道了嗎?”
原靖宇面上絲毫不見喜色,只是淡漠地點點頭:“今天找你來主要就是爲這件事。”原本應該是件喜事的,可惜來得不是時候。
“王爺放心,臣妾會好好照顧瑞瑤妹妹的。王爺若是得空也去瓊花苑看看妹妹吧!”王妃此刻才露出進門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只要王爺有後,她這個做妻子也可以對原氏家族有一個交代了。從今往後,她就再不必爲他選妃了……
崔瑞瑤懷孕正是時候。易夫人風頭太過,也該讓人分去幾分纔好。
原靖宇看着簡王妃眼睛裡的算計,輕輕搖搖頭。
王妃怔住了。王爺這是什麼意思?她幾度欲言,卻始終無法問出口來。
“她只能生個女兒!”原靖宇緊緊鎖着她的目光道。
王妃怔然之下不禁張大了嘴。爲什麼?王爺不是正需要一位世子穩定人心麼?
原靖宇淡淡地笑了笑,卻沒有解釋。
“可是……若是個男孩呢?”
“那還不簡單?”原靖宇挑眉,輕描淡寫地說,“換掉!”
“爲……爲什麼?所有人都期待着世子的出生啊……”
原靖宇忽然一聲冷笑:“你確定是所有人嗎?那我們的孩子是怎麼死的?”
王妃瞪大眼睛,卻什麼也沒有說。之前她當然懷疑過,還同王爺一起多次翻修王府,清洗更換府中侍衛和侍女,卻始終沒有效果。
“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小心一點,一定要注意保密。除了你我,其餘知情人最好全都處理掉。”他輕輕扶着她的肩,“堅強一點,什麼都不用害怕,我會站在你身後給你支持和保護。你永遠都是我的妻子,我的親人,這一點我可以跟你保證!”
王妃點點頭,答應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神情很快平靜下來。
原靖宇衝她讚賞地笑笑,牽着她的手說:“好了,回去吧,今後我可能沒有太多時間陪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
王妃神色如常地回到王府後院,任誰來問都只說王爺只是交代自己好好照顧崔夫人,卻對王爺專寵易夫人之事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