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裡,一直高提着心的栓子,長長出了一口氣,扭頭看着氣定神閒的師公,又覺自己沒出息,就紅了臉小聲問道,“師公,咱們出門爲何要避了人眼啊?”
趙豐年挑起窗簾看了看外面的街景,答道,“因爲咱們要探聽那些人的底細,勢必要藉助別人的幫助,待得以後咱們懲罰了那些搗亂之人,他們必定心存怨恨,不敢再來觸怒我們,就難免會爲難這些相助之人,那樣豈不是帶累人家了。若是避了人眼,那些人同樣沒了顧慮,咱們行事也方便許多。”
栓子恍然大悟,猛點頭,暗道,果然師傅最是睿智不過,讓他跟着師公,才一出門,就學到了許多…
不提他們兩人如何行事,單說,此時城南的一家小酒館裡也是熱鬧,那晚在薛七跟前點頭哈腰的陳二皮,此時正端着酒杯,接受一羣大漢的奉承,仔細看看,正是剛剛在酒咬兒鬧了一通的那幫人。
其中一個正提着酒壺給大夥兒倒酒,笑道,“咱們二哥的辦法可真是好,剛纔那鋪子裡的人都嚇傻了,楚三兒他們現在還盯在外面呢,聽說半個人影兒都沒出來過,我敢保證,不出一日,他們必定乖乖把鋪子雙手送上來,到時候,二哥在七爺那裡得了好差事,兄弟們也跟着有好日子過了。”
陳二皮聽了這話,心裡受用,臉上難免就帶了得意,“你個兔崽子,嘴皮子最是利落,以後七爺那裡若是再有好差事,二哥我第一個介紹你去接。”
“哎呀,那可要謝二哥提拔了,我敬二哥一杯。”那人喜出望外,立時上前敬酒。
其餘人也不甘落後,紛紛舉杯,“我們也祝二哥,馬到功成!”
“好,好!”陳二皮眉開眼笑,滿飲一杯,想起另外一事,又道,“那徐秀才身邊,誰跟着呢?”
那人立刻道,“是小狗子,那小子機靈,保證出不了差錯。”
陳二皮也放了心,點頭道,“這般雙管齊下,鋪子就穩穩拿到手了。”
其中一個紅臉大漢正夾了盤裡的小菜下酒,想起酒咬鋪子裡的吃食,味道比這好一百倍,忍不住有些可惜,說道,“就是糟蹋那缸老湯了,那香味真是地道,若是下了藥,可就不能再用了。”
他旁邊那人與他平日相交最好,生怕陳二皮惱怒,就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叱道,“你這饞鬼,眼界也太窄,二哥得了那鋪子和方子,多少缸老湯煮不出來啊,到時候把你浸裡邊喝個夠兒!”
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再說,瑞雪在趙豐年走後,簡單盤了盤賬,等着高福全到街對面兒的肉店買了肉皮回來,就係了圍裙,戴了套袖去廚下教翠娘和王嫂子做那肉皮凍。
翠娘和王嫂子還不知道她肚子裡懷了兩個孩子,行事說話就沒有家裡人那般小心翼翼,瑞雪頓覺輕鬆許多,笑眯眯領着兩人,仔細拔乾淨豬皮上的毛茬,投洗乾淨,就下到大鍋裡,添上半鍋水,一盤兒切好的熟肘子肉塊,兩勺醬油、一小捏兒細鹽,大火燒沸,開始小火兒慢熬…
三人忙過了,前面鋪子裡又沒上客人,就坐到了椅子上閒話兒,翠娘離得村子沒有多久,但是極想念父老鄉親,問完這個問那個,瑞雪在家也是悶得久了,難得找到人閒話兒,說起來就很是熱鬧,偶爾忘記了守秘密,就露了懷了龍鳳胎之事,惹得翠娘和張嫂子又驚又喜,繼而傳授起了育兒經,雖然多有些迷信成分,瑞雪不大相信,但是依舊笑眯眯點頭不已。
彩雲彩月替三人上好了茶水點心,見得院子裡有一木盆衣服未洗,就挽了袖子,找出棒槌,一個洗一個投,一邊說笑,一邊忙碌着。
大路和妞妞蹲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小孩子好動,都覺無趣,就跑進竈間去找孃親了,兩姐妹洗完了衣衫,正往牆角的竹竿上搭曬,就聽得旁邊的後門被人輕輕敲響,好奇之下就走過去,問道,“誰在敲門啊?”
門外那人好似有些驚喜,顫着聲音問道,“可是…賢兒和淑兒?”
彩雲彩月頓時猶如被人伸手揪了心臟,喘氣都忘了,眼裡滿是驚恐慌亂,不知她這厚臉皮的爹爹,怎麼又找到鋪子裡來了?
彩雲到底是姐姐,死死握了妹妹的手,壯着膽子呵斥道,“上次我們把話都說明白了,我們是趙家的奴婢彩雲彩月,再不是你徐家的女兒,你不要再來找我們了。”
徐秀才在門外聽得這話,想起那日的狼狽,極是惱怒,但想着那人許下的好處,又耐着性子裝起了可憐,“賢兒淑兒,你們好狠的心啊,爹爹已經三日沒吃飯了,眼見就要餓死,這才求到你們門上來,想着你們就算不認我這爹爹,就把我當成乞丐也要施捨兩個餅子,沒想到…”
他使勁掐了半晌大腿,終是勉強掉了兩滴眼淚出來,於是聲音更加哽咽,“沒想到,你們這般狠毒心腸,我實在是餓得受不住了…”
彩雲彩月姐妹倆聽得他說話聲音確實不高,仿似真是餓得狠了,沒有力氣,互相看了一眼,都是有些猶疑不定,就趴到門邊又問道,“你不是有家,有妻兒在,怎麼能落到沒飯吃的地步?”
徐秀才心裡暗喜,猜得這兩個女兒到底還是心生不忍,就把事先編好的一套假話說了出來,“都是我瞎了眼睛,娶了那害人女子回來,她敗光了家裡的產業,還不悔改,前幾日又出去賭錢,結果連住的小院子都被人家收去了,你們小弟弟餓得嗷嗷哭泣,我安頓她們坐在街邊等我去要些吃食,結果回來她已經沒影兒了,只留了你們小弟弟在那兒,那個沒良心的女人,等我抓到她,一定生生打死她…”
“那小弟弟呢?”彩雲彩月被賣出家門時,小弟弟纔不到一歲,正是玉雪可愛的時候,相同的血脈,自有一份親厚在,她們也是喜愛,但後孃卻是不肯讓她們碰一下的,此時聽得小弟弟餓得厲害,心裡就更軟了三分。
“你小弟弟我寄放在鄰人家了,想着去以前的友人處先借些錢米度日,可人家都不開門,我這才厚着臉皮找到這裡,幸好你們在,賢兒淑兒,以前是爹爹不對,爹爹鬼迷心竅了,你們就是不原諒爹爹,也要看着你們小弟弟的面兒上,先給爹爹兩個餅子墊墊肚子吧…”
他這一番話,說得實在是可憐,彩雲彩月不過十二歲,哪裡受得住,兩人頭挨着頭商量了兩句,就悄悄去搬了個小椅子到另一側的牆角,站上去,偷偷往外看。
徐秀才一身長衫,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本色,頭髮蓬亂着,還沾着兩根稻草,倚在門框上哀哀哭泣,果然又狼狽又可憐,彩月跳下來,彩雲又上去看了看,就相信了他的說辭。
兩姐妹小心翼翼開了門,待見了徐秀才那張黑裡泛了紅,好似羞愧到極點的老臉,心下更是不好受,彩雲就道,“妹妹,你在這裡陪着…嗯,我去拿些吃食來。”
彩月點頭,彩雲就小跑着去了,徐秀才小心翼翼瞧了瞧小女兒的臉色,低聲問道,“淑兒,你們主家對你們好嗎,打不打你們?”
彩月冷哼一聲,嗤笑道,“我們夫人和先生,對我和姐姐好着呢,吃喝穿戴,樣樣俱全,倒是以前在家的時候,每日都餓着肚子做活兒。”
徐秀才被噎得一哽,又道,“以前都是爹爹不對,以後爹爹一定改,等爹爹找個好活計,賺了銀子就把你們贖回來,給你們找個好人家嫁了。”
彩月心裡酸楚,若是以前爹爹就這麼想多好,可惜,如今娘也沒了,家也敗了。
徐秀才見她不應聲,還以爲她動了心,就道,“你小弟弟還餓着肚子呢,淑兒能不能再找些軟爛的吃食來,爹爹好回去餵你小弟弟。”
彩月皺了眉頭,想起她們早晨確實從家裡帶了些綿軟的桂花糕,遲疑片刻,就道,“那你在等着,我去尋尋,你不許進來啊,被主子看到,我和姐姐沒法交代。”
“好,好,我一定半步不動,你快去吧。”徐秀才一迭聲的保證着,彩月這才小跑着走了,徐秀才見得兩個女兒都沒了影子,院子裡靜悄悄的,立時就收了臉上的可憐神色,從袖子裡掏出個紙包,就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四下掃了一圈兒,就奔去了那正咕嘟嘟冒着氣泡的陶缸邊兒…
他到底不是常做壞事的,又因爲一連騙了兩個女兒,心裡發虛,那端着紙包的手腕就哆嗦個不停,狠了又狠心,剛要把藥粉送到缸上,撒進去…
竈間裡,瑞雪的肚子日漸大了,坐在小椅子上久了,覺得很是不舒坦,就站起身,捶着後腰向外看,正把徐秀才的動作看在眼裡,來不及喚人,就高喊一聲,“住手!”
徐秀才本就害怕,猛然聽得有人大喊,那藥包就吧嗒一聲掉在地上,臉色嚇得煞白,慌亂的四處望去,就見院角竈間那處,一個大肚子的女子正提着裙角飛奔而來,他立時嚇得擡起軟如麪條一樣的雙腿,踉蹌着想往後門跑。
瑞雪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三兩步就追上了他,一擡腳踹得他摔了個大馬趴,她還要上前再踹,驚醒過來的翠娘和王嫂子已經趕了過來,齊齊拉了她,喊道,“老闆娘(妹子),小心肚子!”
瑞雪這纔想起自己身前還帶着個“球”,立刻伸手去捂了肚子安撫,“兒子閨女啊,娘是爲了捉賊,你們可不要給娘添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