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音望着凝霜消失的方向,初夏的雨帶着急躁中混合着涼意的微風,拂過她毫無血色的臉。
夜色黑沉潑墨般填滿了整個天空,她把手伸到了窗外驀然的喃喃到:“凝霜你可知,我又是怎麼活過來的!朝堂之上風雲詭譎,勾心鬥角,都隱藏在了這樣的層層黑幕之下,不辨五指,惡臭不已。”
她歐陽書音,平南國唯一的公主。聲名狼藉,世人提及都是恃寵而驕,飛揚跋扈,蛇蠍心腸,毒辣陰險。而她的同胞哥哥歐陽書昱克己奉公,清正廉明,高風亮節。所有的陰暗陰晦都屬於她,所有的明亮和輝煌都是書昱的。
第一次替歐陽書昱排除異己是多久以前呢?是那一年他身爲平南國在無雙國的質子排除萬難剛剛歸國的時候,急於穩住腳跟爲了除去身爲歐陽書境一黨的御史大夫,她的母妃以死相逼讓她走出了深淵的第一步。
十二年前她是月孤城遊蕩街斗的小乞丐,那是個陰霾寒冷的雨夜,街上尚留還未融化的皚皚白雪。寒風一吹如針刺骨,街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不自禁的裹緊了衣服飛快的朝家裡趕,誰都不願意再在這寒風中多待一刻。
她孤零零躲在街角尋找一處可以避風擋雨之處,自她有記憶以來彷彿過的都是這種日子,爺爺去世後日子就更加的艱難了。她活着如螻蟻般無聲無息,就算是路人都吝嗇於給她一個眼神。
“小乞丐,你想不想吃飽肚子穿好看的衣服?”剛尋好一處三面有牆還可以避雨的街角縮好,頭頂上就傳來一個同齡女孩清脆的聲音。
街角的光很暗看不清楚她的面貌,只記得在隱約的光亮中那一身裘裝在傘下發着光彷彿隔着寒風給她送着溫暖。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去摸摸。
“問你呢?想不想要我的衣服?”那女孩見她不答話,伸腳踢了踢縮成一團的她,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錢袋丟到了她的身上。
那女孩也不管她是不是答應了,拉起尚未反應過來的她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就給她換上了,包括鞋襪。
那是她第一次穿那麼溫暖的衣服,彷彿是在做夢,她顫抖着對着那個女孩說謝謝,然後把錢袋還給了她說:“恩人錢你自己留着吧,你把衣服給了我再把錢也給了我會凍死餓死的。”
那女孩沉默了一會,從錢袋裡拿出了一部分銀子塞進了自己的懷裡,仍舊把錢袋扔給了她。轉身走了幾步彷彿是想起了什麼從頭上取下了珠釵又返回來插在她的頭上,嘴裡嘟嘟囔囔的說着:“你個小乞丐倒是挺愛乾淨的嘛,除了衣服髒點這臉和髮髻倒是不髒不亂阿。嗯挺好!”因爲是背對着窗戶逆着光她始終看不清楚那女孩的臉,但是她記得那女孩的聲音如風吹過的風鈴賞清脆動聽。
女孩乾脆利落的完成了這一切,不曾耽擱片刻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留下懵然卻歡喜的她一遍一遍的摸着身上華麗的裘衣,確定剛剛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突然一黑衣人執劍朝着她刺了過來,如果不是胸口掛着爺爺的佩玉恐怕此刻那劍已經穿胸而過了。殺手也是一愣準備再一次下手,她在棍棒底下練出來的逃命習慣讓她反射性的拔腿就跑。
因爲長年累月的躲藏逃命,對街道地形的熟悉。那刺客一時也追不上她。哪裡有什麼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那女孩分明就是來拿自己的命換她的命。
真是可笑阿,她以爲的人生第一次幸運卻是來要她的命。命運何曾眷顧過她,不過是套衣服就要拿命去換嗎?她驚慌的跑過一條條狹小的街道,絲毫不敢慢下腳步。
絕望的是在另外一條街上也站着一個同樣執劍等着要她的命。雨越下越大,溼透的頭髮在窗前透過的光下隱約可以看到冒出的熱氣,身上的裘衣也越發沉重,無處可逃,誰來救救她?可是誰又會來救她?在絕望中她甚至都不知道喊救命有沒有用。誰會在意呢?她這樣的人,人人都厭棄,誰會來救她呢?她這樣的人命如草賤,她死了就如同世間消失了一隻螞蟻。
她停下了奔跑中的腳步,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那個執劍的殺手。想起了今天幫李大娘家洗衣服說好的三個饅頭,洗了一天最後卻只扔給了她一個。昨天幫李奶奶挑了水,因爲摔了一跤把桶摔壞了急得老奶奶老淚縱橫,挑了半天一個饅頭也沒有。
沒人願意僱她做工的時候,她就只能去街上乞討。她的日子就是這麼一天天捱過來的爲了生存下去用盡了全力。可笑的是因爲一件衣服,她現在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了嗎?
黑衣人沒有猶豫半刻手起乾脆利落的劈了過來,叮的一聲劍鋒發出一聲脆響,樓上的窗戶不知何時飛出了一粒石頭阻下了即將砍到她脖子上的劍。那殺手擡頭看了看窗戶發現那裡並無任何人擡起劍來對着她再次刺了過來。
“你再動她試試,那隻胳膊是不想要了嗎?”樓上傳來的聲音不大,帶着一股威嚴的氣勢分毫不差的鑽入耳朵。那殺手卻是不死心只停頓了一下依舊不管不顧的朝她刺了過來。
就在一剎那殺手的胳膊被一把短刀齊齊砍斷,血噴涌而出,血是溫熱的混着冰冷的雨水撲面而來。她呀的一聲矇住了眼睛不敢再去看。那殺手出人意料的沒有喊叫只嗚嗚的哼了幾聲,那短刀的主人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哼哼了兩聲,手起刀落十分果斷的割斷了殺手的喉嚨。
“果然沒有舌頭,這天狼的死士來殺你這黃毛丫頭做甚?你是誰?”這才發現竟是個和尚,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渾身上下除了穿着打扮沒有一處像個和尚。慵懶的語氣就彷彿他剛剛只是替小孩子趕跑了一隻亂吠的狗。
“我不知道!我····”她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了,不能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然而還不等她往下說不知何時街道四方以他們爲中心圍滿了和剛剛那個一樣的刺客。電光火石間,刀劍相撞發出的聲音不絕於耳。她看不清楚也不敢去看,到底倒下多少人,身上到底濺了多少血。那些人一個個凶神惡煞就只爲要她的命。
後來的她只記得當時被什麼東西砸到了腦袋然後昏死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喊她公主。
有很多從來沒有吃過的食物,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還有一個瞎了眼睛的漂亮女人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書音。她一次又一次斬釘截鐵的說:“我不是書音,我是個乞丐!”她越是這樣說那女人越是痛苦着一遍又一遍的說着對不起。
那個女人抱她很緊,緊到她的骨頭彷彿都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渾身顫抖着說:“你就是書音,如果你不是書音那我們都得死。”就是那句話啊,讓還是孩童的她從頭冷到了腳,再也不敢說那句話。
慢慢的她知道了很多事,比如這個瞎了眼的女人是宸嘉帝的如妃,已故前丞相的嫡女,也是她的‘母妃’。風華絕代的如妃入宮時也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在入宮的四年內爲皇室誕下了一兒一女羨煞了不少人。一時風頭正茂卻也不過是漚珠槿豔。
自古前朝和後宮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物極必反樹大自然招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書音兩歲時,丞相被以謀逆之罪抄家問斬。如妃帶着書音被貶到了般若寺代發修行,佛門清苦從此熬清受淡,粗茶淡飯十年如一日。
如妃的兒子那個只有5歲的歐陽書昱被帶往無雙國成了質子。明明大家都知道這是皇后蕭氏一黨的手筆,包括宸嘉帝在內的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如妃遭此變故在青燈古佛下日日以淚洗面,最終哭瞎了雙眼。
十年後的一天突然有一天欽天監得天預示:般若天子之女,四方定靜垂裳。
宸嘉皇帝一道聖旨召回了般若寺的如妃和書音,皇后一黨又如何肯讓死灰復燃,又因那欽天監的預言不管真假都是萬萬不能讓書音母女回宮的。
如妃一開始天天來看她,宸嘉帝也偶爾會過來看她,一個孩子一邊貪戀着不屬於她的榮華富貴,一邊膽戰心驚的應付着各式各樣的層層變故。她總是話很少,就是不開口叫宸嘉帝一聲‘父皇’也不願意叫如妃一聲‘母妃’。
她只是以她的方式無聲又無奈的抗議着,每當這個時候如妃總會痛哭流涕的跪在宸嘉帝面前解釋:“書音她是爲了我纔會遭此大難,受了重傷纔會到現在還是神志不清。請皇上看在書音一片赤誠之孝,饒恕她的不敬之罪吧。”邊哭邊磕頭甚是淒涼。
在這樣的神經高度緊張,終於有一天她病倒了高燒不退。那個瞎了眼的如妃日日守着她不眠不休的照顧她。有時迷迷糊糊中也會聽到大發雷霆的宸嘉帝喊到:“庸醫!蠢材!治不好公主你們通通去陪葬!”也會聽到如妃一聲又一聲的喚着她:“女兒你快點醒來吧,你要是死了母親也活不了了。”
可能是那一場大病讓她真切的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暖和關愛。看到那個身爲皇帝的“父親”的焦急和愧疚。後來她開始喚如妃‘母妃’喚宸嘉帝‘父皇’。一面貪婪的渴求着這些原本不屬於她的溫暖和榮華,一面痛苦的煎熬在謊言的無盡罪惡中。
漸漸明白對於如妃來說她不是真的書音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只不過想要活着,因爲只有書音活着她如妃才能活着。
同年被送去無雙國做質子的歐陽書昱十年期滿歸來。皇帝請來了當日雨夜救她的了塵大師做了他們倆兄妹共同的導師。
許久以後她又知道了,了塵大師以前雲遊四海的時候,在無雙國就已經秘密收了書昱做他的關門弟子。
了塵是何許人也?傳說中的他和劍聖無用師出同門,都是叱吒風雲舉世無雙的高手。世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突然有一天了塵在醉酒幾個月後斷了三千煩惱絲了卻紅塵皈依佛門了。從此不問江湖行蹤不定到處雲遊四海。無用則好像消失在世間再無半點消息。
他們母子三人的日子過得異常艱難,那幾年不管書昱如何藏匿鋒芒表現中庸,他總會遭到排擠和碾壓,毒殺和暗殺一波接一波。
她尤其記得有一年春獵時候她和哥哥在皇家圍場遇刺回來後,歐陽書境藉口探傷跑到書昱面前睥睨的說:“歐陽書昱,你的野心是藏不住的。你我註定是你死我活。我不會讓你掙扎的太久的!”
“弟弟拭目以待,願哥哥早日達成所願!”歐陽書昱的語氣是風輕雲淡的,眼眸深黑眸光冰冷。
“那便走着瞧吧,哈哈哈!”歐陽書境冷眸微眯輕蔑的大笑着走了。
一旁的她無比歉疚直抽泣,要不是爲了護她替她擋下暗箭歐陽書昱又怎會受傷。
“哭什麼哭阿,叫你平時好好練武就知道偷懶,現在知道怕了吧!如果下次哥不在你身邊怎麼辦阿?”她擡頭看歐陽書昱的臉,十六七歲的的少年帶着稚嫩中的剛毅,不似平時的陰沉,不苟言笑的書昱看她的目光帶着幾分柔和,語氣中盡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溺和憐愛。從前的她總是刻意的與歐陽書昱保持着距離,從不在書昱面前流露出一絲熱情。
那一次以後那個豁出性命保護她的哥哥就成了她心裡最重要的人,她開始真心喚書昱哥哥,向他撒嬌索取着他的寵愛和關心。他們一起練武讀書,一起和母妃聊天解悶。一起應付着朝堂和後宮的風風雨雨。
不到三年無雙國又三番四次的提出要平南國再派質子過去爲期還是十年。以皇后之子歐陽書境一黨的御史大夫聯合各個官員一再上書,請求派歐陽書昱前去無雙國再爲質子。朝堂之上蕭氏一黨歐陽書境隻手遮天,妄圖獨霸朝綱。宸嘉帝就此事一議再議,終是一拖再拖。
當書昱和如妃提出那個計策的時候,她曾毫不猶豫的就拒絕了。
書昱沉默了許久,雙目空寡緩緩的開口說;“書音,如果你不做那麼我或許會死在去無雙國的路上。就算活下來了往後十年我又要與你和母妃分別。你真的願意嗎?”
“書音,我求你幫幫你哥吧。如今你父皇因爲那則預言對你還是有幾分看中的。我不能再與你哥哥分離了,我再也做不到和你們兄妹當中的任何一個分離了。我情願去死!”哭聲無比絕望和哀傷,這個半生悽慘無比的女人不知何時手裡多了把匕首,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上,割破了皮膚滲出了一條紅色的血絲。
嚇得她立馬連連喊道:“我答應!我答應!”
那一年14歲的她在世人眼中還是個知書達理,乖巧識大體的公主。書昱連同她設計栽贓御史大夫沈辰厲醉酒行兇侵犯公主,那是民間最烈的媚藥,這個30多歲的男子幾乎是頭發了狂的野獸,雙目赤紅力大無窮。她抵死的掙扎就如同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反而刺激着藥力讓男人更加瘋狂的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她絕望着後悔着拼命嘶喊,衣服一件一件被扯,滿地碎片。
‘恰巧’那個時候辰嘉皇帝來看望謊稱生病的自己,讓皇帝看到了那恥辱又骯髒的一幕。曾經被捧在手心裡聖潔的公主被獸性大發的男子壓在身下,身上佈滿了抓痕,齒痕黏糊糊的唾液。皇帝看到了他‘唯一’的女兒被如此摧殘盛怒之下竟然拔刀親手了結了御史大夫。
對於書昱的設計來說是完美的,早一點就沒有那麼驚心動魄的效果,晚一點她就真的失去了貞潔。可謂千鈞一髮。而她以犧牲了自己的名節換取了書昱在朝堂布下的第一步棋。從此她的人生開始淪喪,一步一步充斥着陰謀和腐爛的惡臭。
因爲貪圖着不屬於自己的溫情,所以她骨子裡卑微又自責,因爲擁有着不屬於自己的人生,所以她責無旁貸,別無選擇。人生的路從來都是有得必有失,她不再是那個命如螻蟻,卑賤至極的乞丐,但卻成爲了皇權爭鬥下的無恥之徒。
命運的齒輪兜兜轉轉,留在她身上的還是那般矻骨錐膚。她這一生都不可能真正的作爲書音恣意的活。
後來的她通過各種手段明裡自私跋扈,目無王法。暗地裡幫書昱或排除或削弱一個又一個的政治威脅。
幾年後那個勢單力薄,幾次死裡逃生的書昱慢慢穩固了朝中勢力成了如今的晉王。而衆人對她一開始是憐憫,同情,體諒她是受傷後由雍容華貴的公主性情大變成了驚弓之鳥的恃寵而驕,再後來漸漸變成了人人口誅筆伐的陰險毒辣,蛇蠍心腸。
她也成了如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燙手山芋,皇帝幾次指婚都被婉拒,時至今日23歲的大齡都不曾婚嫁。從前是沒有那麼一個人所以她可以對這些置之不理,後來遇到了李善皓才驚覺。什麼叫求而不得,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要說現在誰最厭惡她除了李善皓無不出其右。
可她呢,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總是心存僥倖,認爲李善皓一旦真正瞭解了自己就會真的懂她。她僥倖於那個身處陰暗的書音不是真正的自己。她開始製造各種小偶遇。會在乎他在乎的,他義診她就布藥施粥。他教孩子們寫字畫畫她就去教孩子們習武練劍。
只要是李善皓想做的她不顧一切舔着臉都會爲他做。可人的成見就像是一座大山,他看她的眼裡永遠只有厭惡和嫌棄。永遠冷冰冰對她沒有隻言片語。她忘記了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是不是違心都是做了。
那天他聽說了雲陵城的戰事,又看着糾纏不休的書音煩躁不已,對着書音破口大罵:“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達官顯貴,哪裡知道百姓的苦。眼看着平南破敗至此,還在爲了手裡那點權力爭鬥不休。你若是真的想讓我對你有所改觀,就應該和你那王爺哥哥去雲陵城守護那裡的百姓。”
她站在李善皓面前,看着那個原本面如傅粉的臉,因爲激動和厭惡變得有些猙獰,怔在那裡不知所措。直到李善皓轉身拂袖而去才猛然驚覺的喊道:“如果我護住了那一城的百姓,你會不會願意接受我。”
走遠的男子並不曾回過頭來,甚至都沒有慢下腳上的步子。
第二天她離開了錦衣玉食的聖都,千里迢迢到了雲陵城戰鬥到了此刻。從前的骯髒和卑劣就讓這殘酷的戰爭來洗禮吧。所辛歐陽書昱沒有背棄她,千鈞一髮時刻他還是在肝髓流野之地尋到了她。深淵裡相互取暖的兩個人小心翼翼的周旋於彼此,退一步粉身碎骨進一步鮮血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