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怒吼,身後彷彿還聽得到警笛轟鳴聲,柳潮生身體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疲憊,甚至想就此躺下一睡不起,腦子空白一片,隱隱麻木。
師妹應該知道怎麼找自己……
柳潮生從後視鏡裡看已經躺倒在後座上的陶哥,還有兩位警官,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喜歡和警察打交道,他們這類人都不愛和警方有交集。
事情怎麼就發展到如今的地步了?
柳家雖身在江湖,但從來都是濟世救人,無害人之舉,更無害人之心,又何至於落到幾欲家破人亡的田地?
副駕駛座上的車窗戶忽然砰砰響了兩聲,柳潮生開着的警車跟着抖了抖。
“別抖,小心開車,注意避讓行人。”
方若華鼻子有點囔囔,聲音沙啞。
“開窗戶。”
柳潮生猶豫了下,心下嘆氣,還是老老實實開了車窗。
方若華鑽進來哈了口熱氣到手指頭上,溫暖的氣息融化了指尖的冰冷,長長的紅圍巾向上面攏一攏,遮蓋住半張臉和耳朵。
“劉闊這些人我盯了半個月,‘陶哥’是裡頭最要緊的人物,臨到頭讓你給劫走,那恐怕是說不過去。”
看到她翻身進窗時輕靈迅捷的動作,柳潮生反而覺得鬆快了一點。
到了現在這地步,一切皆看命。
“你這彩門‘三重影’至少是入了門,瞧着比我師妹使得還好。”
柳潮生嘆道,“我師妹自己承了半個彩門傳承,柳家刀練得不好,我也不成,右手廢了,改練左手刀,練了這些年都沒成氣候。”
“所以我們師兄妹一直想給柳家的刀找個正經傳人,可哪裡那麼容易,要悟性,要資質,還要人品,最重要的是願意練,如今的年輕人,有幾個還願意辛苦練功的?”
“前兩年終於看中了一個孩子,使了手段忽悠着人家來學,倒貼了不少錢,再加上不少名貴藥材,結果功夫練了個皮毛,出國留學去了,初中畢業出哪門子的國,我們國家的高中教育才是最好的吧。”
柳潮生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忽然對一個陌生人囉嗦起來,大概是心裡慌亂,想說說話。
“江湖飄零的這些門派,就數你們彩門的功夫最難練,聽說要練‘三重影’,入門就要在落網陣,尖刀山,黑泥潭裡滾三年,要練柔術,更是要過九曲三十六洞,過不去的死在裡頭也不稀奇。”
“我還當彩門應該早沒了傳人,不曾想竟又出了一個。”
柳潮生的眼睛裡流露出一點溫潤的笑意,“這麼看來,我們柳家刀好像還有希望。”
“停車。”
車子一拐彎,方若華就喊了一聲。
更奇怪的是,柳潮生竟然聽了。
車和警察直接扔到灌木叢裡,柳潮生拎着‘陶哥’,方若華輕輕追在他身側。
兩個人一路穿過街市,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柳潮生帶着一個人,但身體迅捷如飛,半米高的石階不用怎麼擡腿,直接跨越過去。
他並不回頭看方若華,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有人跟在他身後,甚至連影子都看不見,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忌憚,也越佩服。
能把自己化作空氣,化作塵埃,化爲無形無跡,這得是第一流的高手才做得到。
在如此悽清的夜裡,手中提着個活生生的人,身後可能有警察在追捕,柳潮生的思緒卻不受他管控,憑空升起些五味雜陳的思緒。
自己比這姑娘要大十多歲,論輕功,自己竟不如人家,這要上哪說理去?
江湖門派發展至今,各派功法其實早就交互融合,自有相通之處。
他師妹當年就機緣巧合,習得是彩門的輕功。
‘三重影’是江湖高手給彩門輕功起的別號,是說彩門中人施展輕功,衆人一眼看去,能看到無數個殘影,因爲太快,人的眼睛跟不上對方的速度。
‘三’是個虛指。
柳家和彩門早有淵源,柳潮生自然見過‘三重影’絕技,這會兒見到方若華,卻覺得她的輕身功夫和彩門的輕功說像的確像,可說不像,似乎又不那麼像。
看得出來,她這功夫根子還是‘三重影’的根子,是彩門嫡傳,這一點不會錯。且人家這身輕身功夫,比起傳說中的‘三重影’更顯高妙神秘。
只能說這姑娘的確悟性高絕,能把師門絕技發揚光大,還能添磚添瓦。
這小姑娘着實有一代宗師的氣象,如果將來不夭折,說不定成氣候。
柳潮生誇讚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又給嚥了回去,垂頭喪氣地拎着陶哥加快了速度。
他贊什麼?
輕功再好,又有什麼用?拿來給高樓大廈擦玻璃不成?
以前師父家世交的孩子,讀書不行,到是找了條出路,去搞體育了,短跑。
好像還頗有成績,雖然不是什麼世界第一流,可他運氣不壞,在國內比賽上能拿到挺好的成績,後來退役以後當了教練。
但是像他一樣幸運的又有幾個?
更何況,去跑短跑,走體育這條路,難道就真是條金光大道?
無論怎麼說,是正道就好。
他認識的,知道的武林同道們,能得善終的,都比不得善終的可要少得多。
柳潮生正走着,右肩一痛,他猛地擡頭,就看本以爲一直跟在身後的方若華,坐在賣烤串的攤子前面,面前已經擺了一堆竹籤。
鮮嫩的羊肉串還在炭爐上冒着熱氣。
啤酒瓶已經開了。
前方燈火通明。
街邊賣烤串的,賣紅薯的,賣各種雜物的小商販一堆,手挽着手逛街的小情侶成雙成對,好一派安詳的鬧市景象。
柳潮生把陶哥往椅子上一推,自己也坐下,拿藥瓶在陶哥鼻子前面一晃,等了幾秒,看他還是沒動靜,冷笑道:“你信不信,我能用竹籤從你的鼻孔插入你的腦子,一滴血都不會留,不解剖,絕對沒人知道你的死因。”
陶哥猛地坐起身,臉上浮現出一抹斯斯文文的笑來,眼睛明亮。
他有張娃娃臉,臉上不笑好像也帶着笑,溫柔可親,任誰看了都覺得這是個單純善良的好人,很容易讓人有好感。
不等柳潮生追問,陶哥就笑道:“哥,當初你到劉哥這兒來,我一看你就認出來了,這不是我妹子照片上的人嗎?所以我雖然不知道您老人家的真名真姓,但還是交代手底下的弟兄,好好安頓您老人家,您自己說說,兄弟我有沒有對不住您的地方?”
陶哥聲音清亮,臉上每一處紋路都顯得特別真誠,他說話的話也真誠。
方若華看了半天,都沒看出半點破綻,如果不是本來就知道這是個什麼樣黑心肝的人,恐怕便是她這個老江湖,也要被忽悠過去。
柳潮生表情有點麻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陶哥的話語打動了,靜靜地盯着手指,輕聲道:“說說,你怎麼知道我認識眉心有蝴蝶紋身的女孩兒,你認識她?”
陶哥笑了一下:“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我記得我有一回去寧州金水那邊辦事,路上我的車拋錨了,就在道邊找了個汽車旅館住下,順便修修車,沒想到碰見了個熱鬧。”
“是有個從S市過去的老闆,被人玩了一出仙人跳,要把他剝光了衣服照裸、照,管他要三十萬,當時就有個女孩子從南邊走着過來,那女孩兒十六七歲,長得真漂亮。身後揹着個揹簍,手裡提着一把只有手掌大小的彎刀,她過來二話不說就把玩仙人跳的那幾個小子給轟走,救了那個中招的老闆,身手是真好。”
“我一向喜歡交朋友,那小姑娘一看就是個高手,我就捎帶了她一段路,在路上看到了那姑娘隨身帶着一張照片,我本來都不記得了,可一見到哥你,馬上想起來,實在是那姑娘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陶哥說話時,神態顯得很輕鬆,表情拿捏到位,很是從容不迫。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到他的模樣,絕對會相信他是個只說實話的實誠人。
柳潮生落下一滴淚,落到他的手腕上。
陶哥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媛媛已經死了。”
奪警車出逃,狂奔一路,柳潮生終於冷靜下來,接受了這個現實。
陶哥身體一僵,努力讓自己放鬆,可不安還是從心底深處開始蔓延。
柳潮生擡起頭來看他:“我們家有一種藥,服了之後會氣息衰微,瀕臨死亡,身體上生出難看的瘢痕,甚是恐怖。這藥我們家也不常用,常用就沒用了,通常是面對絕境的時候才用來賭一把。”
一般人見到那麼噁心的病症,第一反應都是躲得越遠越好,要是他們被抓住囚禁,使出這一招,多半能僥倖脫身。
可柳家人大部分時候用不到這樣的招數,一旦用到,必是遇見非常危險的情況。
“剛纔我給那兩個孩子用了藥,你見到他們第一眼的反應就不對,你的表情說明你曾經見過那樣的症狀,那樣的情況,你當機立斷,連猶豫都不猶豫,就要把他們兩個都殺了。”
陶哥閉上嘴,一言不發。
柳潮生眼淚滾滾而落,落到眼前的羊肉串上,輕聲呢喃:“你見到過媛媛,見到過媛媛用藥,還知道那藥是假的,你,或者你們殺了媛媛?”
陶哥心念電轉,無數念頭蒸騰而上,他卻收斂了臉上所有的表情,並不反駁柳潮生,只是道:“沒有,我們沒殺她,活人才有用,死人沒有價值,我們是做生意賺錢的人,不是殺手。老哥,你不能把我們想得太惡毒,那對你,對我們都不是好事。”
他聲音很輕,也很堅定。
“我承認,咱們做的生意不乾淨,可也不是隨便殺人的,那姑娘當時劉哥就看上了眼,覺得是個好苗子,說要帶走好好洗洗腦,洗完腦子以後指不定還是我們的一大助力。”
柳潮生面上浮現出一點異樣。
陶哥一看,聲音就加重了幾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看證據?我們雖然不是什麼登記在冊的公司,可我們比一般公司珍貴,什麼備忘錄,賬本,我們也是有的,這事不難查。”
柳潮生轉頭看向方若華:“你還有要問的沒有?”
方若華搖搖頭:“不費這力氣。”
陶哥滿嘴謊話連篇,偏偏能把謊話說得比真的還真,他這張嘴纔是最厲害的武器。
所以也沒必要問,就算問出原主深厚的仇人在哪裡,事情還是要一點點地做。
柳潮生輕聲道:“我知道媛媛死了,他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可是,我還是要跟他一起去看看他口中的證據……你想阻止我?”
方若華立時搖了搖頭。
柳潮生一怔。
方若華輕聲道:“我想了想,我只是不願意讓這種人逍遙法外,可爲了把他關進監獄和你打一架,看你的樣子,又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一副要拼命的模樣,實在不划算,誰傷了殘了都不好,所以,隨你去吧。”
柳潮生默默點點頭,抓住陶哥的胳膊,把他提溜起來拖着人走入旁邊的影子裡去。
他剛一走,柳絮就從另一個羊湯攤子上起身,輕輕走過來,坐在方若華對面,衝她微微頷首。
方若華笑道:“你不去?”
柳絮搖搖頭:“現在的我,去了也是添亂。”
她皮膚很白,雖然漂亮,卻是種很不健康的白,瘦得厲害,好像空蕩蕩的美人皮就貼在骨頭上,方若華一看便知,怕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柳絮的眉眼間有些哀傷,雖然她說不去,目光卻好像追着柳潮生的影子,也進了黑暗裡,想拉都拉扯不回來。
“爲了找媛媛,我們的房子賣了,在一個地方呆不久,不能做長久的工作,只能打零工賺路費生活費,六年了,每個晚上我們都睡不着。”柳絮不像是說給方若華聽,只是想傾訴而已。
“現在終於看到了頭,終於可能要有了結果,不用繼續找了。”
柳絮的聲音很輕。
方若華心裡一咯噔,其實有時候,沒有結果纔有希望,纔是好結果,真有了結果,他們纔要真正失去一切。
柳絮看着方若華臉上的表情,神色反而柔和了一點:“姑娘,你真是好心,不過,別爲我們難過,人生就是這樣,總是一件壞事連着的還是一件壞事,不像電視劇,有抑有揚,都有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