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殺戮沒有金戈鐵馬的時候,水雲遊就是個沒頭腦的呆子。他會和湘廣陵散亂地聊天,從鎮北軍領皇糧的數量到吃北疆糕餅的頻率,從北疆的鳥有多少種到哪個品種燒烤起來最美味,從豐年瑞聚衆賭錢都是誰檢舉的到風歸影在這種不毛之地多少天洗一次澡……如此這般,林林總總。方纔的難民求糧,血濺原野,都被有意無意地覆蓋過去了。
廢話多了,湘廣陵也覺得懷中沉睡的人着實好笑。他愛睡覺,特別是在煩悶的時候睡覺;他愛吃辣,北疆糕餅就是他爲軍規懲處親自改良出來的;他對每一個人都很好,但是他喜歡捉弄每一個他在意的人。
“風歸影是個傻子。”湘廣陵笑了笑,下了對他這一生最貼切的評價。
又有一羣難民經過。
他們成羣結隊,不似其他難民那般稀疏鬆散,衣襟也要整潔些。他們在積雪中艱難地前行,不到馬鞭高的娃娃們口中整齊地唱着一首旋律優美歌謠。湘廣陵聽得那是凌寂兩國交界處的遊牧民族的口音,卻聽不清楚,於是問道:“他們在唱什麼?”
“是唱北疆流傳的一個愛情故事吧。”水雲遊歪着腦袋想了想,瞭然般道,“對哦,湘大人聽不懂北疆土語。這樣吧,我用寂國語唱一次給你聽。”
然後他清清嗓子,不帶扭捏地唱了起來: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倩倩影婆娑,纖纖姿若錯。一念傾紅塵,再念傾紫陌。
獨燕步凌波,孤凰翔碧落。一冢掩風流,《殤魂》盡弦破。”
“悲涼悽婉的愛情故事,不過是用來糊弄人的罷了。”她突然嘆了口氣,輕聲道,“但我還是很想聽一聽……雲遊,你知道這個故事麼?”
“哈,這我知道,將軍曾經講過的,我記得。”水雲遊抓了抓腦袋,得意地朝湘廣陵咧開了嘴,“前面四句出自班固的《漢書》,講的是漢武帝寵妃李夫人故事。後面那些,則是三流言情故事隨意添加的罷了,將軍說不能當真。”
“李夫人的故事,你又可是知曉?”
“當然記得,我想想……是說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嫁給了他們的皇上,後來病得差不多要死了,卻死活不肯見皇上一面,說是再見一面,皇上就會嫌棄她病容憔悴,連她的兒子兄弟,都會遭到排斥了。”水雲遊回身打了個哈欠,“這女人可也是無聊,既然不愛那個皇上,幹嘛要嫁給他?”
“人世間的抉擇,又怎麼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道明?”湘廣陵長吁了口氣,眯眼望向一望無垠的碧藍天空,“到底也不過是一片浮萍般的人生罷了。下輩子,若是可以讓她自己選擇一次,我想,她絕對會選擇當一個男人的。”
“當男人一點都不好,我還想當個女人呢。將軍還稱讚我扮女人的漂亮得像東施。”水雲遊憨厚一笑,“如果我是女的,我一定嫁給像大人你這樣的謙謙君子,像將軍這種老罵我笨蛋的,經常賭錢使詐的,就算他用八人大轎來擡我過門,我也肯定是一盆洗腳水直接潑過去。——對了,湘大人,這你可別告訴將軍,不然他一定打死我的。”
“好,不告訴他。就當是我和你的秘密吧。”
“哈哈,湘大人你就夠講義氣。”水雲遊歪着腦袋想了想,賊笑道,“這樣吧,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算是和你交換。這個秘密是豐年瑞將軍告訴我的,連將軍也不知道的,你想不想聽?”
風歸影常常罵水雲遊笨,卻不帶任何惡意,想來也是因爲他傻得可愛吧。
湘廣陵於是笑道:“還有風大將軍不知道的秘密?說來聽聽。”
“事關他人私隱,這是豐年瑞將軍和我賭錢的時候輸了,欠了一屁股賬的時候償債用的。”水雲遊策馬停下,神秘兮兮地靠近向湘廣陵,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吶,方纔那首歌謠,跟左僕射大人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湘廣陵略一挑眉:“有什麼關係?”
“這你就不知道了。以前的鎮北大將軍是左僕射大人,將軍不過是跟在左僕射大人身邊的小嘍囉罷了——你知道,他們父子兩人一直在北疆打仗,功勳卓著,深得民心。但是有一次,左僕射大人對自己的愛子大發雷霆,十幾歲的將軍被左僕射大人用軍棍從中軍帳一路打出去,最後是豐年瑞將軍將他死死抱在懷裡,替他捱了足足十幾棍,左僕射大人才停下了手。聽豐年瑞將軍講,將軍背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痕,就是那時候被打出來的。”
“我問豐年瑞將軍,爲什麼左僕射大人要把將軍往死裡打,他說是因爲獅山會戰時,將軍殺了當時凌國的太子。還把人家的屍體暴曬了三天三夜,最後屍體扔給狗吃了,頭就送了回去。”水雲遊嚥了口唾沫,“其實也不能怪將軍狠心,當時凌國將鎮北軍困在獅山,鎮北軍遭遇了好幾次慘敗,糧草沒了人都要餓死了,連左僕射大人也中了箭。後來將軍在危難之時挑起了重任,帶着大家殺出了重圍,把凌國那個短命太子送去見閻王爺了。”
湘廣陵驀地打斷他,冷笑一聲,“凌國景安二十三年的獅山會戰。這一戰以後,風大將軍的仕途一帆風順扶搖直上,這不是很值得恭喜的好事麼?”
“湘大人,你別忙着插嘴啦,我話還沒說完呢。”水雲遊朝她不滿地撅了撅嘴,“左僕射大人之所以要打將軍,那都是因爲那個短命太子的娘,也就是現在凌景帝仙逝的母后,當然也就是那個悍婦陵香公主的親生母親……”
湘廣陵猛地拽起水雲遊純黑色鋼製鎧甲上的衣領,話語裡帶着深切的焦慮與刻骨的恨意:“你說什麼?!”
“湘大人哪,雖然聽人家閨中秘史是件有趣又很吸引人的事情,但你也不用那麼激動吧。”水雲遊握着自己的脖子氣喘吁吁,待撫順了氣,方纔可憐巴巴地望向表情繃緊的湘廣陵,“聽說左僕射之所以要打將軍,那純粹就是因爲左僕射大人與凌景帝他娘曾經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聽說那個女人以前是寂國的郡主,好像是叫做什麼‘清雅郡主’吧,我記不清楚了。說起來,這個版本里的左僕射大人可真是個癡情漢子,他對愛人被送到凌國和親一事耿耿於懷,總念念不忘着可日後有機會與戀人再續前緣。直到凌景帝他娘生下了第二個皇子,他才徹底死心,和將軍的親孃成了親。”
湘廣陵只覺頭昏腦脹,心頭一陣大亂,差點從馬背上跌倒下來。 “哎呀,湘大人,你要小心!”水雲遊上去推了她一把,穩穩地扶住了差點跌倒的湘廣陵,“我也是瞭解的,你這文弱書生,連馬都不會騎!”
“短命太子是左僕射大人心愛的姑娘生的孩子,將軍把人家殺了不說,還把頭送回去當作挑釁,也難怪箭傷初愈的左僕射大人氣得想要把他打死。”水雲遊見湘廣陵的臉色越來越沉,朝她淘氣地眨了眨眼,“湘大人,湘大人,別發呆了,我們要落下去了。”
湘廣陵突然道:“我聽過那首詩,它唱的,不是李夫人。”
“嗯,我知道。”水雲遊揚起馬鞭,張開嘴巴大笑起來,“沒想到我知道吧。豐年瑞將軍說,那首詩的後半部分說的就是那個清雅郡主。這首北疆童謠嘛,自然就是講她和左僕射大人那段驚天地泣鬼神的,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的悽婉愛情故事。”
他頓了頓,又神秘地道:“湘大人可別把這事兒告訴將軍,不然我可十條命都不夠死。”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倩倩影婆娑,纖纖姿若錯。一念傾紅塵,再念傾紫陌。
獨燕步凌波,孤凰翔碧落。一冢掩風流,《殤魂》盡弦破。
……
北疆以北,佳人獨在;
她靜立塵世,悽婉美麗豔絕天下。
她轉身一望,百年城池爲之傾塌;
她轉身再望,盛世浮華爲之湮沒。
她倩影妖嬈而婆娑,她的風姿凌亂而動人;
我因她成念傾覆江山,我因她成劫盡付浮生。
逃不過,生死宿命連烽火。
舊燕重來,湖面如鏡與影成雙;
孤凰獨舞,碧落黃泉問誰與共?
一朝生死掩桃花,半世辜負折蒹葭;
《殤魂》一曲,曲盡絃斷葬飛沙。
……
那是一種,無法排解的寂寞與悲涼。
可惜故事終究只是故事,聽過且過,對你我的人生根本不會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
湘廣陵的略顯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雲遊,你知道《殤魂》麼?”
“不知道,應該是一本琴譜吧。”水雲遊抹了一把鼻涕,“不過我沒聽將軍彈過。”
“對,那是爲陣亡士兵彈的安魂曲曲譜。清雅郡主出嫁凌國的時候把世上僅存的一本琴譜帶走了,凌國景安二十三年凌國國主駕崩,她被迫殉葬,那本《殤魂》便被一同埋在了皇家墓園,《殤魂》從此斷絕於世。”
“是這樣嗎?湘大人,你懂的真多,你懂的比將軍都多呢。”水雲遊歪着腦袋想了又想,有些不甘道,“不過,好想聽一聽那首絕響的安魂曲哦。不知道死之前聽了,可不可以直接飛昇呢?”
這……這個人,笨到一定境界了。
湘廣陵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策馬徑自上前去,只留下一句溫和如水卻意味深長的話。
“那首曲我也會彈,找個機會彈給你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