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府佔地極廣,雖不算十分富麗堂皇,但整個府邸散發出來的恢弘氣勢,卻連凜冽蕭瑟的秋意都無法遮蓋。步入白虎門,宮廷御用的名貴龍誕香撲面而來,瑞獸香爐內散發的香味低迴而悠長,一旁珠簾後風聽雨正悠然地閉目歇息。他身旁靜靜地立着幾個侍女,或燃火,或添香,或佇立一旁等候差遣。
無論一切看起來多麼閒適,這裡都不是能讓人放下警惕的地方。湘廣陵嚥了口唾沫,順從地施禮拜道:“左僕射大人,下官來了。”
風聽雨悠閒地側躺在虎皮軟榻上,挑眉瞟了他一眼:“起來吧,你身後有座位。”
湘廣陵不敢上座,立身作揖道:“未知大人召喚下官前來,是爲何事?”
風聽雨的眉目與風歸影有些許相似,兩人皆有一雙湛藍的眼眸,眸色清澈似水,平靜安定。只是經過多年的風霜,歲月的年輪已在風聽雨的臉上留下了道道深刻的痕跡,眼角的魚尾紋和灰白的發頭都在昭示着一個無法掩蓋的事實——權傾朝野的風聽雨,正在逐漸老去。
歲月的流逝變換了面容,卻沒有減去風聽雨固有的豪氣與英姿,這位前鎮北大將軍身上依舊充滿了氣蕩八方的將軍風範。反倒是風歸影,褪去那身銀白色的戎裝後,看見他的人都不會猜想得到,這就是北疆戰場上那個傲然而立,號令八方,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嗜血魔鬼。
“無他。就是知道你與吾兒交好,老夫有些好奇,想稍作了解罷了。”
風聽雨的所有神色皆隱藏在他威嚴的面容下,湘廣陵瞬間竟生出些許被震懾之感,怔了怔方勉強穩住心神,緩緩道:“下官身份卑微,幸得鎮北大將軍賞識,願意與之相交,實在是,感恩至極。”
“世侄何必自謙!”捋了捋自己花白的鬍子,風聽雨應允般微微頷首,得意地笑道,“吾兒既肯與你相交,想必你也有過人之處。不妨說來給老夫聽聽,讓老夫好好了解你。”
“風大將軍見下官愛好詩詞,不吝賜教。下官感激不盡,自當誠切向他學習。”
風聽雨閱人無數,見湘廣陵有問必答,不卑不吭,對他的性情自然猜得幾分。這類人要麼就是固守本位不知變通,要麼就是心有所求靜待時機——若是後者,那便好辦,只消滿足他現時的慾望,此人便可以收爲所用。風聽雨饒有意味地斜睨他一眼,順勢道:“那就說說,你長了什麼見識了?”
“長的見識可是不少,不知大人要聽哪一個?”知曉他話中深意,湘廣陵頓了頓,淺笑道,“何況這等機密之事,又要我如何在衆目睽睽之下說清道明?”
風聽雨瞭然般往身後揮揮手,那些立在一旁的下人便都安靜而整齊地退出了房間。片刻風聽雨又提高音調道:“既然見識長了不少,那告訴老夫,你學得什麼生存的訣竅了?”
“下官明白,要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朝廷裡生存下去,就必須依附一個好主子。”
風聽雨拊掌大笑,語帶不屑:“你想找靠山依靠,又怎知你找的靠山願不願意庇護你?千挑萬選,你小子未免太過自以爲是了!” “無妨。下官吃的是皇家的飯,自當爲捍衛皇室而萬死不辭。”淺井面無懼色,依舊語調平淡,“若是找不到更穩固的靠山,繼續當我的翰林院修撰,以太子殿下爲靠山也未嘗不可。”
湘廣陵把額前散落的的髮絲輕輕拂開,眉眼清淡,似笑非笑。一瞬間風聽雨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彷彿許多年前,也曾有過一個紫發堇眸之人,似笑非笑的凝視着他,溫柔的話語聲聲縈繞在耳邊。
只是經年已逝,往昔種種,沒有再追溯的必要了。
見得風聽雨略有失神,湘廣陵只道他是不屑於聽這種官話,於是道:“下官要說的已經說完,請大人賜教。”
扯回思緒,風聽雨斂了笑意,聲音不怒而威:“你小子有恃無恐,便是覺得,沒有來找老夫的必要了?!”
湘廣陵又是施禮,反問道:“今天不是大人派人叫下官來的麼?”
“好!”見他毫未被自己的氣勢壓倒,風聽雨連連拍掌稱讚,“不卑不吭,言談得當,難怪吾兒願意與你相交!只是聰明如你,不可能不明白朝中局勢吧?要找什麼樣的人當主子,你現在還沒有想清楚嗎?!”
“下官明白要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朝廷裡生存下去,就必須依附一個好主子。更明白在當今的朝廷裡,還是找大人做靠山比較的穩妥。”
“你既已明白,卻一直都不來找老夫。想必是想消磨老夫的耐性,等着老夫來找你咯?”
“下官不敢。”頓了頓,他又垂眸俯首,緩緩道:“大人可是知曉,下官已答應風大將軍,日後將以太子爲自己的效忠對象,無論如何,誓死捍衛太子殿下。”
“吾兒與你相交,亦不過是爲了給太子尋找幕僚罷了。他並非真心待你,你又何必因他而效忠那個無能的寂明喧!”
“大人說得沒錯,下官是沒必要遵守那個承諾。”湘廣陵淡淡一笑,又是彎腰施禮,“不過下官一直認爲,千里馬各處都有,但赤兔烏錐,也是要靠伯樂發掘的。”
風聽雨聽得他言外之意,捋捋自己花白的鬍子,又是一陣冷笑:“黃口小兒,語氣竟如此囂張!才當上個小小的推舉試狀元,你便覺得自己是千里馬了?!”
“下官若非千里馬,又怎敢勞煩伯樂在此與下官浪費脣舌?”
“有意思!”風聽雨拊掌哈哈大笑起來,“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現在卻也不多見了。難怪吾兒願意與你相交,果然非池中物也!”
湘廣陵打斷他:“大人可知千里馬一頓食糧多少?”
風聽雨笑得愈發高興,直襬手示意他莫急:“你大可放心,你幫老夫做事,老夫自然是不會虧待你的。只是辦事不力或是中途背叛,老夫一樣不會放過你!”
“那是當然!”湘廣陵一口應允,又問道,“那大人覺得助您剷除渡江雲等人,又該享何獎賞?”
“良田豪宅,財富美人,都可以給你。”風聽雨瞟了他一眼,冷笑道,“看你這般書生氣,城府倒也是不淺!”又捋了捋鬍子,胸有成竹道,“你既已想到想要的東西,儘管說出來!老夫不是個吝嗇的人,你若要得合理,老夫自然會給你。” “事成之後,下官想要成爲鎮北軍的副帥,”湘廣陵稍稍揚起了頭,“外加明珠十斛,白米千石,茶百擔,布千匹。大人覺得如何?”
“古語有云,貪心不足蛇吞象。老夫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湘廣陵,你未免自視過高了!老夫手下衆多,比你有才華有謀略的比比皆是,多你一個少你一個也不差!”
湘廣陵打斷道:“我如何看得起自己了?不過是信任大人,知道大人一向慷慨大方罷了。”
“你不知道懇求老夫庇護的人,已經能把你剛剛跨進來的那個門檻踩爛嗎?!”
風聽雨伸手直指不遠處的花梨木門檻,湘廣陵卻沒有回頭去看,只故作嘆息道:“大人覺得身爲翰林院成員,可以從皇上和太子那裡獲得機密消息的下官價值和他們一樣?還是大人覺得幫您監視風歸影的行動這一行爲毫無必要?如此看來,下官是白費心機,多管閒事了!”
“吾兒身邊,老夫早有安排,這不消你操心。”
湘廣陵這才肆意冷笑一聲,揚聲道:“大人若還指望着那人能給你帶來什麼重要消息,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你道風大將軍是什麼人,時間這麼長,他又怎可能沒發現自己身邊安插有你的人?不過是礙於你的面子,沒有把那人除去罷了。”
聽得那話,風聽雨沉吟片刻,隨即瞭然般大笑起來:“好,老夫就許了你這些請求!不過你得先做一件事,以表示你對老夫的忠心。”
“懇請大人賜教。”
“那個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慶同天,實在是礙老夫的眼,你去把他除掉吧。”
湘廣陵怔了怔,一時沒有回答。風聽雨又是輕瞟他一眼,緩緩道:“怎麼,對殷切推舉你的大恩人下不了手?你把人家當恩人,人家可不領情哦。老夫可是聽說,慶同天也收了其他考生不少好處,不過是你運氣比較好,最終上榜罷了。”
剷除了慶同天,就等同於把湘廣陵在朝廷裡的唯一一根聯繫斷掉。日後若是背叛風氏,他便等於孤立無援,無所依靠,再也翻不了身了。
湘廣陵擡頭與他對視。風聽雨湛藍深邃的眼眸中透出了一絲光芒,一絲殘酷的,超越了權勢殺戮陰謀算計的光芒。那是若干年前身處凌國,從意欲篡位奪權的凌國國舅冷無涯眼中,湘廣陵曾經看到過的,將人逼迫得近乎死亡的霸道色彩。
他驀地明白過來。
風聽雨要的,不是剿滅太子幕僚,而是整個寂國的天下!
許久,他終於是默默咬牙,彎腰拜謝,應允的聲音平靜如斯,毫無波瀾:“下官定當竭盡所能,不辜負大人期望!”
這是一條不歸路,由此刻起,無論怎麼走走多遠,都再也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