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明陽殿。
龍涎香瀰漫着整個寢宮,織錦軟踏上,身着金線蟠龍紋的皇上安詳地闔目斜臥,全然不被外界打擾。
渡江雲安靜地佇立一邊,許久並未言語。他根本不需要說話,他要做的,只是陪伴在皇上身邊,等待着太子運籌帷幄,大功告成而已。
他分明是危險最小的人,卻最是惴惴不安,眼前的皇上一聲不吭,一副瞭然於胸的景象——就這一點而言,太子和他父王極其相似,雖然不言不語,卻總有無盡的壓力壓迫者來人,倒
令渡江雲這等常年陪伴其旁的人也不禁冷汗涔涔。
渡江雲錢了欠身,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
“渡大學士,今夜是安陽郡主和鎮北大將軍的訂婚宴會,你不去參加,還留在這兒陪着朕,可真是難爲你了。”皇上突然出聲打斷。他氣若游絲,微弱中卻帶有些許內勁,許是被千年人蔘養着身子,起碼可以挨個三五年。
渡江雲再次欠了欠身:“微臣本市有些事,想要請皇上裁決。見皇上正在休憩,不敢打擾。”
皇上瞟了一眼窗外,又道:“你去開窗吧。這兒香味重,朕覺得有些熱。”
夜風撲面,吹起屋內的文房四寶,泛着墨香的宣張嘩啦啦吹翻了一地。渡江雲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本該是圓月的日子裡,烏雲密佈,把明亮的月光全遮蓋了,不見一絲光亮。
“很厚重的雲層吧。”皇上忽而坐直身子,“咯咯”笑道,“這麼厚重的雲層,連強大如風氏,都要被壓倒了呢。”
渡江雲一愣,片刻仿似一生般漫長。他猛地轉身,怔怔看着安坐軟榻的老人,驚得雙膝跪下:“皇上謝罪!臣……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鑑!”
“沒有人要質疑你的忠心,渡大學士真是言重了。朕只是覺得今夜天色不好,充滿血腥味的雲層在皇城積累得太多太久,也許就要到大雨傾盆的時候了。”
皇上眯眼看着天空,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溢滿笑意,渡江雲看着,卻一片惡寒連連生起。他突然覺得自己不過一直是隻棋子,被寂明喧掌握,被這個看似奄奄一息卻洞悉一切的老人掌握,他不是下棋的人,從來就不是,他不過是一隻棋盤上一隻無足輕重的棋子!
他彎腰拜謝:“皇上曾經將太子託付給微臣,對於太子殿下的決定,微臣絕對是全面聽從,不敢違抗。就算今夜的血雨腥風要波及微臣,微塵也斷不會獨自逃脫。”
“渡江雲啊渡江雲,你很聰明。你從來就是個聰明人,否則朕絕對不會讓你身在太子旁輔助儲君,可你總覺得自己太聰明,這你就大錯特錯了!”皇上斂了笑意,厲聲道,“若論聰明,風歸影遠勝於你,朕根本不必指望你!你今晚的安排錯漏百出,若是風歸影本人在場,你要如何收場?!”
“但是風歸影已經不在了。”
“是啊。這是天亡風氏。”他突然平靜下來,嘆息道,“如此,朕與風聽雨的承諾也都全然作廢了。”
“微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退下吧。太子讓你守在這裡,是怕朕會遵守與風聽雨的承諾,讓你拖延時間罷了。但朕不會。”他的聲音裡再也沒有了任何嘆息之意,只剩下一片漠然與冰冷,“去吧。王城禁軍兩萬,都交於你。你若事成,右僕射的位置也不遠矣。若是失敗……去吧。這是一場早預料到的風雨,那就讓它,來得更猛烈一些!”
渡江雲領命,默默地離開了明陽殿。
“二十幾年了……你我終於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那些不再存活於世的人聆聽一般,“風歸影……風過塵住,歸影無處……這是個好名字啊。果然是個好名字……是清雅起的名字,果然是個好名字啊……”
他猛擡頭,看着窗外凝重的夜色:“金戈的死,清雅的死,都到了了結的時候了……唯有你一死,方纔有一個徹底的終結!”
風嘩啦啦的吹,昏暗的長明燈掙扎着搖曳,殿內倏忽間就變成了一片墨色。
該消失的,不該消失的,都會在這場腥風血雨中,化成一片虛無。京城名樓“好又來”,皇家盛宴。
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流密集無比,沒有人願意錯過這麼一場難得的盛宴,也沒有人會否認——風氏與安陽郡王一派講和,日後朝廷內將產生一個截然不同的局面,在沒有準備好下一個勢力集團出現的情況下,得罪任何一個,都會使自己的下場十分悲慘。
沒有人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聊笑的都是些無關同樣的話語,或者是些許諂媚的奉承,風歸影曾經做過的這一套,放到任何場合都適用。
但是鎮北軍沒有人員到來,太子沒有出現,渡大學士人影全無,甚至左僕射在自己嫡親兒子的訂婚典禮上也並未出現。現在一衆官員連諂媚的對象都沒有,只得對着安陽郡王不住地奉承。但是安陽郡王對他們置之不理,大夥兒只道他是不願意自己的掌上明珠下嫁風氏,各自大眼瞪小眼,大氣都不敢出。
無人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無人知曉他們已成甕中之鱉,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有人竊竊私語:“風大將軍到現在還沒有出現,你們猜他會不會逃婚?”
“難說。我可是聽說風大將軍有龍陽之好,他不喜歡女人的。”
“噓,隔牆有耳,說這麼大聲,你可是找死麼?——聽說風大將軍和湘大人的關係,可是不一般,這不,風大將軍的婚事一傳出,他馬上就辭官了——箇中原因,你我皆是明白人,不必多說。”
“那也難怪安陽郡王臉色如此不好,話也不說一句。聽說安陽郡王一向有心絞痛的毛病,你們看他這樣子,真擔心他會突然發病,到頭來喜事辦不成,倒成了喪事!”
順着那人的目光過去,是安陽郡王近乎抽搐的面部肌肉。他坐在梨木太師椅上,目光斂於遠處,似乎對這場婚禮及其在意,又似是苦思冥想着一件更爲重要的事情,容不得任何人打擾。
多年的籌劃,極其緊張的心理,蒼老的安陽郡王禁不住咳嗽起來,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迅速被喧囂聲掩埋在暗處,只有當貼身侍衛迎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憂心忡忡的臉上方纔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
他橫刀在頸,輕輕做了個虛切的手勢。來人馬上從北門退下去,瞬間消失在人羣中。隨後安陽郡王立身從太師椅上起來,臉色嚴肅,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聲音像是突然間被吞噬掉了,在場的沒有人再說出一個字。他們都在等待着安陽郡王至今爲止的第一句話,彷彿聆聽聖語般的專心致志。
安陽郡王緩緩開口:“各位皇親貴族,同僚好友,今日邀請各位前來,乃是爲了舉行一場盛大的訂婚盛宴。”他頓了頓,又道,“但是本王有一個不行的消息要告訴大家——鎮北大將軍私自離開京城,已經通過驚鴻關,回到了北疆。”
“在場的各位,所屬派系不一樣,有歸附風氏的,有歸附太子的,也有一直中立,忠心耿耿爲皇上效忠的。這一點大家心中清楚,我也不必多說。這一次,我們各自懷着相同目的,希望家族勢力和幕僚可以和解,爲朝廷建立一個新的秩序。”
他的聲音不大,卻是擲地有聲,在場之人無不被安陽郡王話語中的氣勢所壓倒,紛紛忘記了言語。
“但是風歸影私自離開,結束了我們這一場美好的幻想。如今風氏逆心全現,意圖謀反,鎮北軍滯留城外的軍隊不再處於蠢蠢欲動狀態,而是果斷反叛,想要顛覆朝廷政權,這是我們決不能坐視不管的!”他的聲音徒然升高,帶着崇高而令人敬畏的語氣,“今晚,我們已經決定要與風氏做一個了斷,而在場的各位,將是這一場了斷的見證者!”
見證者,就是沒有插手的餘地。
“當然,本王許在座的各位離開。想去援救風氏的,我不會阻止,但從這一刻開始,你們就是本王的敵人了,以後朝廷內出現什麼特殊狀況,你們可不要怨本王沒有預先提醒你們。”
家族勢力有人坐不住了,想要立身離開,但他們立身而起的時候,身後心臟處突然多了一根硬邦邦的物體頂着,將他們生生逼回了座位上。
冷汗貼着蒼白的面龐,從他們的額頭一滴滴滾落下來,沾溼了名貴的衣料。
安陽郡王微笑着再次開口:“很好,大家都贊同本王見,那便是與本王爲友了。本王爲家做一個抉擇——繼續安心坐在這裡,喝酒猜拳,聽歌賞武。是一場盛宴哪,怎被那些無關痛癢的瑣事打擾了大家的興致?”
“安陽郡王,你不要欺人太甚!”戶部侍郎拍案而起,“你想要左右我們的決定,這是不能的得逞的……”
尖利的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又迅速搗碎了心臟。他的身軀軟綿綿地伏倒在桌子上,此生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位客人喝多了,還是應該回客房好好休息的。來人,把他拖下去!”尖利的話語厲聲想起,安陽郡王馬上變回了那個慈祥溫和的表情,“大家想要離開的,我絕對不會阻止。只可惜了這裡的美酒佳餚,你們這輩子也無法享用了。”
一聲狂笑打斷了這陣難堪的沉寂:“哈哈,安陽郡王說得對!這裡美酒佳餚,歌舞翩翩,是個怡人的好地方!”
人們終於反應過來,紛紛舉杯共飲:“是啊,繼續喝酒!來來來,到你了,行酒令!”
死亡的風聲在外頭嗚咽着咆哮着,而“好又來”明亮溫暖的燈火下,萎靡柔和的歌聲再次響起,掩埋了那陣瀰漫心頭的陰冷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