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上窗簾的休息室很暗,加上並沒有開燈,所以即便算上那從窗簾縫隙裡鑽進來的光亮也還是彷彿夜晚似的。此時此刻,憂坐在緊挨着衣櫥的椅子上,輕輕靠着椅背,低着腦袋。好像,很沒精神似的。
“五年前那件事,你還在自責啊?”
理莎偷偷從旁邊看向他,聲音不知不覺也變得有些難過起來,“可那不都過去那麼久了嗎?而且前輩你也向對方表達過歉意了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可是——”
憂看向她的目光,總覺得非常悲傷。
“我才知道這件事無論我怎麼後悔都會發生,一時間有點兒沒法接受啊......”
“就算是這樣我覺得你也不需要自責,因爲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嘛——”理莎左手悄悄地搭上他的肩,輕輕拍着安慰說。然而直到現在憂還是能時不時想起五年前的那天夜裡,小女孩的母親在醫院走廊裡拼命拽着,毫不留情地掐着他的左胳膊的情景。
“把女兒還給我啊——?!”
她又拽又掐,力氣讓人驚愕,幾乎要將半截袖子硬生生扯下來!緊接着一遍遍重複着這樣的話。
那眼神非常空洞且憤怒,她像是瞪着憂,又像是根本沒有在看他似的。
最後,隨着那顫顫巍巍的腳步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就彷彿生鏽了的零件一樣跪倒在地,所有的力氣彷彿都被瞬間抽走了似的嚎啕大哭起來。大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憂決定不再繼續動筆,並把那原本已經修改了無數遍的原稿,扔進了碗櫥櫃裡的最底層。
“但是我覺得這樣就好了。”
理莎輕聲把剛纔沒說完的話繼續了下去,“因爲,已經五年了啊——”稍作停頓後,她又感嘆似的輕聲說。然後將話題轉向別處,“話說,那件事是真的嗎?”
“哪件事?”
“我是指,聽說現在有個和筱姐姐一模一樣的傢伙住在你家?”
“嗯,沒錯。”
不料憂剛說完,理莎就兩眼放光似的湊過來緊接着問:“能帶我看看去嗎?”頓時,惹得憂愣了一下才哭笑不得地說:“你想幹什麼?不會又在想什麼餿主意吧?”
“人家就只是想親眼確認一下嘛——!”
說着,只見她輕輕抓着憂的袖口,晃了晃。表情有些委屈,“哪有在想什麼餿主意嘛!”見狀,憂臉上掛着一絲苦笑搖了搖頭,“行了行了,待會還要工作呢!”
說着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從衣櫥裡拿出了淺色的制服。
雖然不情願也不甘心被這樣敷衍過去,但是理莎也只能作罷。不過她的目的從一開始就不像她說的那樣,只是爲了能讓憂打起精神來。從這點上來說,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她此時此刻也鬆了口氣......
“是是是,工作工作——”
即便,那語氣仍舊好像是在生氣似的。
這時候,牆上的鐘也慢慢指向了10,店裡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前輩,4、6號桌的糖醋排骨和意大利麪拜託了——!”緊接着,理莎一邊在廚房幫店長的忙;一邊儘量大聲的喊着,“明白了,我這就端過去!”
這時店裡非常嘈雜,各種各樣的說話聲混在一起,如果不盡量大聲的話,根本聽不見對方說的是什麼。有好幾次,理莎都提議讓所有人帶上喇叭。不過因爲這建議太過大膽,所以立刻就被憂給駁回了,“會打擾客人用餐的,不行。再說即便帶來了,你打算放哪?”
“廚房後面,休息室?不都可以嗎?”
理莎不服氣地繞過店長,走到憂跟前,毫不客氣地據理力爭。剎那,其他人都聞到了一股火藥味——“廚房後面那就是塊空地,而且還是別人家的菜園子,你確定人家會答應?”
“那休息室呢?”
她輕輕抱着胳膊,繼續問。同時表情看上去非常冷靜,“我們現在加上店長一共8個人,如果每個人都帶一個的話也放不下吧?”憂耐心地繼續解釋着,“畢竟那裡是休息室,不是倉庫啊——”
“那——”
只見理莎慢慢低下頭,輕輕用手指抵着下巴,邊思考邊說,“如果我一個人帶呢?然後給大家輪流用,怎麼樣?”說完,又自信滿滿地重新看着憂的眼睛問。
“這樣總可以了吧?”
憂有些驚訝,他沒想到理莎會想出這麼個折中的辦法。而且她又那麼堅持,所以就沒打算繼續潑她冷水。“行吧,這倒是可以。”
沒想到纔剛說完就看見理莎滿臉得意地咯咯咯笑了起來,“太好了!”
基於這樣的理由,她今天就拿出來用了。而且還故意把手裡的喇叭晃來晃去,拼命想要引起憂的注意。他也確實看見了,“有完沒完,快工作!”
不過他馬上就用眼神這麼說了。
“嘻嘻......”
多虧了她的這個主意,即使是像今天人這麼多的時候,大家也都不至於手忙腳亂。或許,手忙腳亂的只有店長一個人吧?由於每隔一段時間總有催促的聲音,搞得他好幾次把胡椒和辣椒;糖和鹽;醬油和醋這幾種調味料弄錯。
實在看不下去的理莎只好去廚房幫忙了。將原本自己的任務交給了憂和大廳裡的其他人。
“前輩,12/13號桌的螺螄粉和壽司拼盤準備就緒了——”
“知道了!——”
雖然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但是今天好像格外忙碌似的。直到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時,天已經幾乎全黑了。“前輩,一週後的聖誕還會更忙哦?”正想要關門的瞬間,理莎從旁邊幸災樂禍似的提醒他——
“我知道——”
他沒好氣似的嘆了口氣。轉頭瞪了她一眼。
“話說那天忙完了的話,你有空嗎?”
“嗯?有事兒嗎?那天我姑且有約了——”不料才說了一半,就看見理莎的表情忽然繃緊了,看上去既驚愕又意外。好像,還非常受打擊的樣子?連目光都有點飄忽......
“是嗎?......那在那之前你能不能抽出點兒時間來?我有話對你說。”
“行啊。”
雖然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的尷尬,但憂還是在想了想之後答應了。“嗯——”然後,只見她舉起手,花了些時間才整理出一副討好似的笑容,目送着憂走下零星落着積雪的臺階。
這時,路面上的積雪大部分還沒有融化。遠處的電線杆上也掛着像是耳墜似的雪塊,不過比耳墜要大許多。就好像是無數個疊在一起似的。
在憂走遠了之後,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了......理莎才慢慢把手放下,並開始不知不覺的回想剛纔的笑容到底是什麼樣的。
應該很正常吧?畢竟他的表情裡也沒有看出討厭的樣子啊?
然後,原本戴着的手套忽然掉在了地上,正當她彎腰去撿的瞬間卻突然意識到臉上有微妙的異樣感——那不會是雨水;也不可能是汗珠,“啊,原來我在哭嗎?”
當她總算是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早就坐在店門前的長椅上嚎啕大哭了很久很久。
而原因僅僅是聽見憂的那句“我有約了。”
這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但是已經受不了了。因爲,贏不了啊......
而這時候,遠處路口的信號燈,依舊在旁若無人的變換着顏色。有條不紊的引導着過往車輛。稍微,有些諷刺......
同時,憂也拐進了相反方向的岔道,踩着從農田裡穿過的小徑走向家的方向。可是,正在這時候他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似乎有人在那向他招手,看背影似乎是女孩子。
因爲好奇,就想再看看清楚,於是加快了腳步走到她身後——“你怎麼在這?”
花了幾秒終於看清楚後,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等你啊——”
奏轉過身來,語調有些急地說,她穿着淺白色的雙排扣皮襖大衣,帶着副紅色的圓框眼鏡,圍着籃色的格紋圍巾。幾乎將大半個腦袋都藏在裡面了,“和我去趟醫院,詳情邊走邊說吧?”
說完,她就快步走了起來。
“醫院?爲什麼?”
見狀,隱約意識到事情嚴重性的憂快步從後面跟上問,“梓出了點事,她說什麼也想要見你——所以,拜託我來找你。”奏邊走邊說,表情似乎有些焦躁、鬱悶。
然而她接下去的話卻非常冷靜,“她的舅舅、大伯忽然從老家來看她,好像還要她說清之後的打算之類的......”聽到這裡,憂似乎愣住了,半天也沒有接茬。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同時也非常震驚。
“今後的打算?他們盯上的難道是——”
“錢。也就是所謂的遺產。”
不一會兒,奏就替他將不敢說出口的那個答案說了出來。並緊接着苦笑着嘆了口氣,稍作停頓才繼續。“我雖然不知道全部,但是據梓說,她曾問過自己的主治醫生相關的情況,好像還挺多的。”
“是嗎?”
“嗯——”
雖然奏心裡現在也五味雜陳,相當難受,但是她的語調並沒有很大的變化,“當然有部分是媽媽留給她的,還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積蓄。真是的,結果現在卻變成這樣!”
然而說着說着,她的語氣裡還是難免會混進去些顯而易見的憤怒。
聽起來火藥味十足。
“而且他們好像連必要的資料,以及材料都準備好了。”
說完,奏又不由得砸了下嘴。
“也就是說,現在只差她點頭同意了?”
奏沒有吭聲,但是卻輕輕點了點頭。
這時她們倆已經穿過了醫院大廳,在奏的帶領下直奔二樓梓的病房——202室,那是走廊左起的第二間房間。然而還沒等兩人走近就聽見了從裡面傳來的,類似爭吵的聲音。
“趕緊簽了吧?”
“畢竟那些東西留給你也沒有用,難道你還想把它們帶到棺材裡去嗎?”大伯帶着自以爲很溫和的語調與表情勸着,而舅舅則趕緊在一旁附和:“對呀,乖......你的病醫生都說沒希望了,你還留着它們幹什麼啊?”
“......”
梓聽完,不由得忍住了幾乎要哭喊出來的哽咽,把原本丟在一邊的資料重新拿到手裡又看了一遍。之後又慢慢擡起頭,用讀不出任何感情的視線輪流在兩人之間停留了一會兒——
“你們,是要我現在就去死嗎?”
話音剛落的瞬間,憂再也忍不下去了,剎那間居然連門都不敲就那麼走了進去——頓時,穿着藍色病號服的梓臉上立刻樂開了花,一邊咯咯咯地笑着;一邊打了招呼,“又見面了呢?”
那樣的表情就彷彿雨過天晴一般明朗。
“明明才隔了一個月都不到呢?”
憂順着她的語氣,同樣口氣輕快地說。
“咦?有一個月了嗎?”
她說完趕緊把資料藏到枕頭底下;一邊笑眯眯地配合着他的玩笑話,“你記得真清楚啊——”才說完,奏也抱着胳膊,滿臉嚴肅地走了進來,“姐姐......”
梓雖然有些猶豫,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是深呼吸後,還是朝她露出了笑容。
“梓,怎麼回事?”
以這句疑問爲開端,她將所有經過都告訴了憂。同時也讓奏看那兩位親戚的眼神更加鄙夷、冷漠了,因爲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堆破銅爛鐵似的。
“遺產?我妹妹現在好好的,你們什麼意思?”
沒想到,正當憂打算開口質問他們倆時,她卻搶在前頭毫不客氣地問道。而且,口氣、語調都非常尖銳,最後,不得不讓他們也說出了心裡那破罐破摔似的想法,“我們只是讓梓把遺囑提前寫好籤字而已嘛——”
說完,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似乎都覺得理所當然而不肯退讓。
但是聲音已經明顯軟了半截。
視線也拼命想要避開奏那冷漠得讓人恨不得想要拔腿就跑的目光。
“這怎麼說也太過分了吧?你們該關心的難道不是她的身體狀況嗎?居然在這爭論遺產歸屬問題,你們腦袋沒問題嗎?”不得不說再加上憂這同樣,可能比奏還要狠的補刀,兩人應該已經無話可說了吧?然而並不是——
“可是這病不是已經沒辦法了嗎?那還不如趁早將這些事說清楚比較好。免得之後節外生枝——!”
西裝革履的舅舅往前走了一步,冷靜調整呼吸後緊接着便這麼強調。
“就是就是,我們可是一片好心吶!”
大伯也耐心的勸她說。
“就算是這樣——”
憂打斷他們,從椅子上站起來,“那也是梓該決定的事,而不是你們替她做決定!”說着說着,感到無比氣氛和不甘心的他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剎那,四個人直接充滿了火藥味,緊接着很快向周圍擴散,遍佈了整個病房!
“我決定了——!”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着的梓似乎總算是做出了決定,因爲她的聲音和之前相比,明朗了很多。“我會把我所有的東西都送給憂......”
“所以,請你們現在馬上出去——!”
說完,只見她毫不留情的指着門口......“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