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風,明天請白伯伯一家吃飯。早點回來。”王老師一大早吃飯時,就宣佈着這個消息。
“哦,好的。”對於父親的話,元風一向言聽計從。畢竟父親是他最親的親人。他不想讓他失望。但從心裡來說,他並不想去。誰都知道,兩家大人見面,意味着什麼。
木然在一旁裝作若無其事,但心裡也是極其不平靜的。她氣元風爲什麼不說不,而是說好。難道他和白淨已經成爲戀人了?她知道這不是個妹妹該關心或能關心的。何況她連妹妹都算不上呢。她憑什麼對人家元風的事指手畫腳的?
吃過飯後,大人們出門了。留下了木然和元風兩個人在家。
元風沒有按原訂計劃出門,而是在家陪着木然。兩個人剛開始一言不發。木然表情冷淡。
終於,還是元風打破了沉默。比毅力比陰沉,誰能拼得過木然呢。她的心比一般的小女孩要硬得多。可像她這樣的女孩,就怕愛上誰,一但愛上了,肯定傷得比別人都深。
“我們能談談嗎?哥哥哪裡做錯了?”元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沒有。”木然說話又開始簡短了。她一不高興就會這樣。不超過三個字表達意思。例如“不知道”,“別問了”,“不”,“哦”……全是她愛用的詞。
“那昨天我回來,你怎麼那麼不高興?”元風想了一晚上都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沒有。”
“那是因爲別的事?”元風特想知道木然在想些什麼。有時猜她的心思讓他很累。可是他又不能控制自己。
“沒有。我讓你討厭,你就別理我了。”木然先發制人了。
元風知道,木然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明明是自己發脾氣,還反過來說是自己受委屈。女人呀,真是讓人費解的生物。元風還是研究生物的,可是他永遠研究不清木然在想些什麼。就像賈寶玉永遠弄不懂林黛玉爲什麼會哭,吃得哪門子醋?
“我什麼時候討厭過你呀?小鬼,別冤枉好人呀。”元風作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
“有了白姐姐,就不跟我玩了。還說沒有。重色輕友!”一急,木然就把想說的話全倒出來了。說完後,她自己的臉都紅了。這是妹妹該說的話嗎?朋友,他們也談不上呀。
元風終於明白了,是木然在吃醋了。雖然木然的話酸酸的,可是元風心裡甜甜的。這證明木然心裡有自己。別說是白淨了,就算是比白淨好十倍,百倍的女孩,都再也不能進他心裡了。他以爲,他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愛情。這是一種柏拉圖似的精神戀愛。沒經她同意,他這一生甚至不會去輕易拉木然的手。愛是理解,包容,尊重,珍惜……元風心裡暖暖的,如四月的春風吹開了心裡的花。
“我當然和你玩,和你好了。別瞎說。”元風趕緊解釋,生怕木然誤會自己了。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女孩,也說不上木然有哪裡好,她脾氣古怪,性格倔強又固執,除了長得好看,似乎沒什麼太大的優點。可喜歡一個人哪有道理呢?他就是喜歡上了木然,打從第一次下樓看見她那怯生生的表情開始。
“恩,要記得你說過的話。”木然又高興起來,因爲她的守護神,她的哥哥元風心裡,她纔是最重要的。她覺得自己好自私,就這樣霸佔着元風的好,關心,不想讓他找女朋友,是不是有點太過分?畢竟,她和他是不可能的。從道義上,從關係上,從年齡上,這一切都有點太遙遠。但她就是不想見他和別的女生好上了。從此不再關心自己,不再來呵護自己了。她太害怕失去了。木然覺得自己是個壞女孩,只想自己,忘記了元風的處境,從未爲他考慮過。
說完,木然就跑到樓上去了。留下元風坐在沙發上不自覺地笑着。他以爲那是愛情。
請白伯伯一家吃飯的時候,木然也跟去了。本來母親不想讓她去的。她怕木然做出什麼不合規矩的事。畢竟這個丫頭從小缺乏家教,登不了檯面。脾氣也不是太好,萬一壞了元風和白淨的好事,她可擔當不起。王老師對於白淨這個兒媳婦可是百分之一百二的滿意。
可木然執意要去。她也沒辦法。只是暗自不斷叮囑她,“壞了你哥的好事,我有你好看。”知女莫過母了。但奇怪的是,她們母女互看不順眼,貶低對方,傷害對方,可沒有人比她們更瞭解彼此,更愛彼此。這是種愛並恨着的親情。在很久以前,很小的時候,木然都會竭撕底裡地跟母親吵架,像個小潑婦一樣,完全沒有了平日裡溫柔可人的模樣。而母親呢?會拿着皮帶抽這個如花似玉,粉嘟嘟的小姑娘。那架勢完全不像一對母女,而是一對仇人。對於木然,母親怎麼能不愛恨交織呢?她流着那個拋棄自己的男人的血。爲了木然,她受了多少屈辱,過了多少窮日子。但女人對孩子的那種本能又讓她不能捨棄木然。這樣的感情太複雜了。
所以她很少親近木然,不抱她,不親她,不給她穿好看的衣服。她在變相懲罰木然。這樣的懲罰讓木然更堅強,但也更冷酷了。一個連自己母親都不愛自己的孩子,還敢奢求愛嗎?元風給她的愛,充盈了木然那顆冰冷虛弱的心,讓她漸漸有了活力和笑臉。而元風和白淨結婚,會將她那一點心火都吹滅了。從此這個少女的人生將暗淡無光。
“我保證不說話。”木然瞪了母親一眼。她有點恨自己的母親給元風攬回這門親事,她恨她母親看到了她內心真實的想法。她恨自己藏不住情緒,竟沒有一點城府。在母親面前完全成了一個透明人。她任何的輕舉妄動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木然不止一次好奇,如此精明能幹洞察世故的母親,怎麼會上當受騙?這隻能說明,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爲零,而且還全是瞎子,聾子。
“最好給我老實點!誰不知道你打得什麼壞主意!”母親說木然的時候向來不轉彎。她從不如人家的母親那樣顧及青春期孩子的情緒,也不怕孩子難爲情。她的教育方式讓木然從小就很自卑,知道自己不是個公主,而是個丫鬟,知道了羞恥和不堪。
“你別弄砸了就成。”木然也不甘示弱。她們彷彿是來談判的,而不是一對母女。
木然趕緊走開了,懶得和母親繼續浪費口舌。她有點小得意。因爲這事主動權不在母親身上,而在她身上。要知道元風都聽她的。她不想讓元風和白淨好,他就不會去。她居然對母親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不知道爲什麼,每次看到母親臉上失望的神情,木然居然有點快樂。長大後,有一次看心理訪談的節目時,她才知道,那叫心理問題。因爲不健全的童年,滿是傷害的童年,讓她將不幸全怪到母親身上。儘管,後來她長大了,對母親極其孝順,可青春期時,那道檻就是過不去,就是想着法子要和母親作對,看她憤怒的表情。因爲只有那樣,才能證明,母親在乎自己。哪怕是生氣地在乎也好。木然看武俠小說時,看到因愛生恨的詞時,她明白了,那說的就是自己。越是愛得深,越得不到,就越想讓人恨自己。畢竟她渴望被人記得呀。
木然的母親留在原地,呆住了。她不知道撫養的這是個什麼孩子,純粹是跟她作對的小報應。可她怎麼都不能放下木然。哪怕是剛出生時,有人勸她把木然送人,她都捨不得。可她很難像其他母親那樣去愛自己的孩子。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壞情緒。除了木然,她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裡發。而她內心那些真實醜陋的想法,除了木然,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說。外面的人都瞧不起她,說她下三爛,家裡王老師更不能說,因爲知道了,對她的婚姻不利。和元風說,他也無法理解。所以唯一能說的只有木然。
到了飯店,白淨一家早到了。
白淨的父親是鋼廠的高級工程師,副廠長,而母親呢?是大學裡的鋼琴老師。走出來,一家富貴。她的爸爸頭髮有點稀疏,穿着毛呢絨的大衣,繫着方格形狀的圍巾,一看就有高級知識分子的派頭。她的母親穿着羊絨的紫色大衣,底下配了一條黑色的裙子,披着長長的頭髮,滿是高貴的氣質。白淨這天穿了一件可愛的粉紅色外套,配了好看的蕾絲裙,頭髮屬了一縷上去,餘下的披着,很是清純漂亮。
見到這家人的那剎那,木然的心被震動了。她先是不願承認自己比她們差,可她有哪點可以和人家比的?她穿着舊舊的廉價的米老鼠套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那米老鼠頭上的蝴蝶結被磨損了,咖色的揹帶褲已經不再分明,只有那雙明亮的眼睛無辜地賊溜溜地瞪着白淨,彷彿想要逃走。木然頓時被擊垮了。她從小就很嫉妒白淨這樣家境好,幸福的女孩。她不願意承認,可事實上,她真地自卑得快要發瘋。
她在那呆住了。她不是沒想過穿好點再來,可是她確實沒幾件好衣服。挑來挑去,只挑了這件套衫。總不能把校服穿來吧!木然的母親,對於孩子的打扮從來不關心。她自己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對於女兒的裝扮,她有個理論是“學生穿那麼漂亮做什麼?招禍。”她說得都對,可她忘記了年輕的女孩多還是嚮往有幾套漂亮衣服的。那樣她們纔不枉費青春。可木然呢?除了好臉蛋和身材,沒有什麼能爲青春年華塗脂抹粉的了。她也從不在母親面前表現得愛美。她甚至覺得她不配擁有漂亮的女兒。以前賣魚時,隔壁賣豆腐的那家女兒愛打扮,衣服不貴,卻打扮得很時尚。母親每次都在背地裡嘲諷她,“人各有命,不是小姐裝什麼小姐。再打扮不過是個豆腐西施!”尖酸刻薄極盡人事。木然聽多了,就心寒了。再也不敢想着打扮的事兒了。多年以後,元風告訴她,從沒有一個女人比木然更樸素。就連青春的時候,就那麼幾種顏色。可就是那麼幾種顏色,拼出了一個美女,拼出了五顏六色沒有的氣質和神采。
吃飯時,白淨坐在元風旁邊,而木然被母親隔着,離元風遠遠的。母親彷彿是在示意着,這是他們本該有的距離。倘若真是牛郎織女,也還有王母娘娘擋着呢。母親爲這個安排有點得意。
“元風,有空到家裡來玩呀。白淨老說你在城裡幫她不少呢。”白淨的父親滿臉笑意。而她的母親也是慈母般地看着這個準女婿。
對於元風,他們越看越喜歡。這麼知根知底,又優秀的年輕人,對於一個家境優越的女兒來說,真是可遇不可求的。養女兒的人家最圖的就是人品好,男孩家境清白。這樣才讓父母放心。
“恩,有空一定拜訪。”元風向來很懂禮貌。這也是他討長輩喜歡的原因。他不像木然有棱角。他從小到大,遇到的都是一些極其溫和的人。所以他的脾氣和修養非常好。木然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小釘子。
看着他們融洽地聊天,木然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而對面做的那幾個人才是一家人。她死死地看着元風的表情表化,一看到他笑,她就打心裡生氣。
王老師不是很善言辭,只是微笑着,看着兒子一步步走向幸福。他盼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人老了,就想有個老來樂。
木然的母親倒是很圓滑,一個勁地贊白淨的母親漂亮有氣質。但在木然看來有點噁心,彷彿是個宮裡的嬤嬤在討好巴結皇后一樣。她的母親身上沒有貴氣,總有點下賤,輕浮。而白淨的母親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優雅,一看就是受過高等教育,出生優越,人生平順的女人。木然不得不相信母親說的人各有命了。哪怕母親比白淨的母親漂亮,聰明,可她就是沒有她過得高貴過得幸福。而木然呢?比白淨漂亮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白淨幸福,她過得悽慘。
木然就像旁觀者一樣,看着那些人說些無關緊要的客氣話。無非是讓元風和白淨好好處,兩個人般配之類的。木然看得出元風有點不自然,他雖然是個大人了,可還像個孩子一樣被家人擺弄着,像個木偶。木然突然覺得元風和自己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不管他是26歲,她是16歲,還是他們都到了36和26的時候,這樣的情勢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