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元德志並無什麼動作反應,範知府看着他,又嘆一口氣,聲音微有些沙啞,自嘲般道:“我倒寧可同向指揮使換一換……他守城內,我守城外……如此一來,縱是戰死,亦或是被許家軍俘去,卻也尚能保全家眷……”
這麼說……賢弟能聽得明白嗎?
畢竟還有衙役在,他也不好說得太直白。
“……”而元德志對上範知府那雙強烈暗示的眼睛,及其內彷彿隱含着某種渴望的眼神,一怔之後,便是恍然了。
懂了……
懂了!
他元家與許家本就是撇不清的,他倒不介意做這個惡人,以成全這兩全其美之策——既能不動干戈讓許家軍入城,又可保全好友的忠義之名,從而免範家族人受牽連之苦。
可……事情來得來突然,他毫無準備啊!
他兩手空空,總不能就這麼赤手空拳?
雖說他常年走南闖北跑生意,爲此倒也學過些簡單的功夫用來強健體魄,但若說就這麼扼住對方喉嚨便企圖將人劫持住,恐怕多多少少有些沒有說服力……
畢竟也不是什麼高手……
元德志思忖間,只聽範知府再次開口:“明日便是許家軍攻城之日,屆時範某怕是唯有以死方可表忠心,願只願能借此減少些傷亡……”
說話間,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之後,頗有些認命般的釋然:“是以,這恐是我與賢弟最後一次相坐吃茶了……賢弟不妨嚐嚐這酥梨,今日剛在後院中摘的。”
元德志也嘆了口氣。
好友連以死表忠心的話都說出來了,他若還有心情吃梨,那還是人嗎?
但還是下意識地看向肘側小几上的果盤。
白瓷果盤中,削過皮切成小塊兒的梨肉看起來晶瑩多汁。
而果盤旁,放着一柄燒藍柄果刀——
看到這柄果刀,元德志微微一愣。
若沒記錯的話,這柄果刀是他去年贈給範知府的,對方十分愛惜,平日裡甚少會拿出來用……
此刀不單刀柄刀鞘外形燒製得漂亮,刀身亦尤爲鋒利。
“隱之嚐嚐甜是不甜。”範知府出聲催促道。
元德志點點頭,拿起果叉紮起一塊兒送入口中。
“清甜酥脆……”
給予肯定間,他放下了果叉,將那柄果刀順勢收入袖中。
另隻手則端起了茶盞,吃了兩口,而後道:“範兄不必太過悲觀,依我看,明日之事未必就沒有轉機……”
見他彷彿運籌帷幄,範知府眼神微動,試探着問道:“不知賢弟可是有何高見?”
“範兄可想一聽?”
“自然!”範知府忙擡手示意:“還請賢弟明言。”
元德志狀似猶豫地看了一眼左右,遂起身,上前兩步來至範知府身旁:“還請範兄附耳過來。”
範知府微微傾身,向他靠近。
“……”元德志彎下身去。
下一瞬,那藏在袖中的果刀便橫在了範知府脖間。
範知府面色一驚,臉色雪白。
這刀刃太鋒利,他是真的害怕!
而猶豫了一瞬後,到底還是手一抖,摔了手裡捧着的茶盞,第一次演沒經驗,仔細想想這種情況下手不抖似乎說不過去。
聲音也顫抖起來:“你……你你要作何!”
兩名衙役見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皆是一驚。
“快放開大人!”
特殊關頭,衙役們腰間都配有長刀在,當即便皆拔了刀。
“二位勿要妄動。”元德志冷笑一聲,道:“元某一介商人,手下沒個輕重,若不慎傷了範兄可就不好了。”
範知府訝然之餘暗覺滿意。
對對,就是這個味兒!
他已經有那種被挾持的感覺了!
賢弟一人瞬間帶活了整場戲,可見有一個好搭檔是多麼地重要!
“……本官原以爲於許家軍一事之上,爲此將你拘在府衙,着實是委屈了你,現下看來,卻是本官錯看你了!你與許家反賊果然是有勾結!”範知府痛心疾首,憤怒難當。
“誰讓大人如此執迷不悟,元某有此舉,亦是迫不得已!”元德志說話間,刀刃幾乎緊貼在了範知府喉嚨處。
“你……你究竟要做什麼?!”
“元某無意傷大人性命,只要大人肯配合行事,開城門,迎許家軍入城,元某保證不會傷大人一分一毫——”
“你休想!本官絕不答應!”
“這可由不得大人!”元德志迫其自椅中起身,看向圍進來的十餘名衙役,定聲道:“都讓開,否則休怪我手中的刀不長眼睛!”
“……”衆衙役們皺眉交換了眼神後,到底是讓開了路。
知府大人絕不能夠出事,否則臨元城中便無人主持大局了!
嗯,他們就是這麼想的,而絕非是存有其它心思……
元德志挾持着範知府出了府衙大門,一衆衙役持刀警惕地跟隨着。
府衙外,聚集着的百姓仍未散去,且有愈來愈多之勢。
畢竟許家軍明日就要攻城,知府大人這明知擋不住,卻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做派實在叫人不安。
此時見範知府被元德志挾持而出,人羣中立時一陣震驚騷亂。
見得這麼多人在,範知府高聲悲憤道:“要殺便殺!本官便是死,也斷不可能背叛陛下和大慶!”
端得是一副寧死不屈的絕世忠臣模樣。
人羣裡嘈雜混亂起來,議論聲震耳。
“元掌櫃這是要作甚……”
“知府大人可是個好官啊……”
“是啊,莫要真的傷了知府大人才好!”
“莫不是爲了放許家軍進城?”
“……”
“東家!”幾道身影從人羣中擠上前來,正是元氏商號的人。
元德志當即交待道:“備馬車!叫老樑來!”
自得知了老樑的來歷之後,便也知曉了對方身手不弱,此時雖說是做戲,但帶在身邊也是個保障。
馬車很快趕到。
元德志押着範知府上車,範知府試圖掙扎,卻於事無補。
“快,追上去!”
一衆衙役當即騎馬跟上。
“元掌櫃是要帶知府大人去何處!”
“走走走,快去看看……”
車外身後馬蹄聲震震,氣氛焦灼,車內,被放開了的範知府長吁了一口氣——這上半場算是成了。
只是爲了保證效率與整場戲的銜接與流暢度,是不是該叫人偷偷往許家軍營通風報信呢?
這倒也是個難題……
“嘭!嘭!嘭!”
此時車頂上空突然接連響起幾聲煙火炸開的巨響。
範知府驚詫地看向好友:“這莫不是……賢弟與許家軍之間的暗號?”
說好的並無勾結呢!
那……此番他被挾持,該不會是好友將計就計,假戲真做?!
元德志笑了笑,解釋道:“的確是暗號,但此番之事,我元氏與許家軍之間的確並無聯繫。以煙火爲號,不過是元家與許家多年來的舊時約定罷了。”
縱然沒有這所謂約定在,這般關頭城中燃了煙火,許家軍定然也會使人前來察看。
畢竟明日就要被攻城,此時突然放煙花,那不是有病嗎?
而他所說的與許家軍之間並無聯繫,也非假話。
許家起事,他事先並不知情。
但最後一次去往京城時,姑娘曾單獨交待過他一句,若來日元家有麻煩,必要及時傳信於許家——
他彼時隱隱有所預感,但並不確定。
現下想來,所指應當便是今日了……
而許家軍選擇先佔下臨元,所存心思中,未必就沒有想要保住元氏一族的思慮……
元氏與許家,多年前曾是相互扶持成就。而前老東家去世之前選擇散去大半產業生意,又替他取字爲隱之,交待元氏族人明面上不可與許家走得過近,此中細想想,亦是用心良苦。
而今看來,叔公這份用心,也並不曾被辜負。
聽着這句解釋,範知府心情複雜地點頭。
他怎麼就沒有一門像鎮國公府這樣的親戚呢?
馬車一路向城門的方向飛奔駛去。
待元德志和老樑押着範知府上了城樓時,夜色中果然有點點火把光亮,隨着馬蹄聲從許家軍軍營的方向排山倒海般涌來。
單聽馬蹄聲之渾厚,便可知絕非是一小隊人馬前來察看情況。
爲首者是一雙年輕的臉龐。
二人披甲坐於馬上,秦五伴在一側。
大軍壓至城下,無數火把爲夜風鼓動,火光映着兵馬寒甲長槍,在城牆之上投下的黑影也涌動着,如巨獸正試圖張開大口,好似下一刻便會將這座城池吞入腹中。
許明意與吳恙皆看向了城樓上方。
火把映照下,許明意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是元家表舅——
再看一眼被控制住的那人,她雖未見過,但看其身上的官袍也可猜出身份來了。
“是臨元知府,範應。”吳恙說道。
許明意點頭。
表舅倒是將她和吳恙原準備做的事情給辦妥了。
不過……她瞧着這陣勢,怎不像是表舅一人之功呢?
表舅身邊雖有不少人,但到底警惕性不夠,若有準頭好的弓箭手潛在暗處,救下範知府應也不成問題。
總不能範知府被劫持這件事……實則是衆望所歸?
“當心有詐。”吳恙也覺出了幾分異樣,出聲提醒道。
如此局面,加之城中又有他們的眼線在,縱然對方使詐的可能性不大,但亦需十分小心。
秦五已命人豎起了盾牌。
“範知府可是考慮好了!”秦五衝城樓上的人高聲問。
“本官……唔唔唔……”範知府剛開口,便被老樑緊緊捂住了嘴巴。
他不知道對方這是在做戲,他只知道當對方不肯配合時還是閉嘴來得好。
“範兄,事已至此,你且還是下令開了這城門吧!”元德志勸道:“你縱再如何固執,結果亦不可能會有改變,又何必堅持要螳臂擋車!”
範知府不能說話,卻依舊神情堅決地搖頭。
元德志見狀也不願再多言,向衆守城士兵高聲道:“開城門!否則便殺了範應!”
橫在範知府脖頸前的果刀已換成長刀,於夜色中裹着寒光。
大軍逼到眼前,知府大人又被挾持,衆守城士兵間已無半分士氣可言。
聽得這聲要求,俱是心思動搖不定。
誰心裡都清楚,這一戰他們對上許家軍根本毫無勝算可言——
當然,身爲守城士兵,若爲拼一口氣,死戰到底的先例也不是沒有的。
可那必須得以悲憤作爲前提化爲力量——現下也沒這氣氛啊!
許家軍說了,進城不會傷及一草一木,肯一連等上這麼多日都未強攻這便是實打實的誠意,任誰都看在眼中的!
人家既不搶,也不殺,更非異族。
偏偏當今朝廷又不得人心,而大慶建朝不過一代,提起救世英雄許多人頭一個想到的還是鎮國公和許家軍,縱是年輕些的,對此那也並非就毫無情懷——自幼家裡就掛着鎮國公的像呢,防賊驅邪又能止小兒啼哭,堪稱一像多用,萬能得很!
如此這般,他們也實在是悲憤不起來,這拼死一搏的情緒根本就調動不了啊!
是以,當下這局面也就怪微妙的……
正當此時,一道年輕的聲音響起:“大人,您若當真出了事,臨元城也一樣保不住的!”
範知府聽出了這道聲音——這是他的心腹肖望。
“大人一腔忠正,半生清名容不得大人鬆此口,那這惡人便由肖望來當!”這聲音堅定有力,帶着犧牲自我的力量,凝聲道:“知府令牌在此,開城門!”
範知府聽得眉頭一跳。
做惡人就做惡人,這小子當衆還自報名字算怎麼回事!
這真的不是想借機在許家軍面前留下個好印象嗎?
好傢伙,尋常人還猶豫着城門要不要開,聰明人卻已經把後路給鋪起來了!
日後不成大器簡直說不過去!
守城門的幾名士兵顯然動搖了。
誰都知道,相比於一塊知府令牌,真正活着的知府就在城樓之上,更該聽從哪一個顯而易見——
可當下這局面,說白了不過是需要人推一把而已。
其中一名士兵握起了鎖鏈。
而這時,城樓之上有一道固執的聲音響起:“不能開!絕不能放這些亂臣賊子進城!”
這是一名弓弩手。
“咻咻咻!”
此人說話間,扳動弩機,數支冷箭頓時飛出。
範知府看得赫然瞪大了雙眼——還真是哪裡都有想不開的人!
所謂忠於朝廷,一腔忠心,卻也要分時候,此時非要逆勢而爲,那不是害人害己嗎!
若許家軍因此被激怒,局面被打亂,那他今晚的努力便要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