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察御史蕭聲承認自己輸了一招,光想着速戰速決,沒有仔細瞭解北軍這些天的變化,更小瞧了廢帝——看來傳言是真的,廢帝正在逐漸顯露鋒芒。
但蕭聲並不承認全盤皆輸,經過一天的休整與打探之後,他更有信心反敗爲勝,廢帝的確有幾分本事,幾乎將半支北軍拉攏到手,比冠軍侯擔任大司馬一年的效果還要好,可北軍畢竟是大楚朝廷的軍隊,不是佔山爲王的強盜,無論有多喜歡這位少年將軍,他們還得服從朝廷的命令。
蕭聲認爲他就代表着朝廷,唯一的問題是缺少聖旨,以至有些人不肯接受。
在詢問了多名軍中文吏之後——相比於武將,他們更害怕這位左察御史——神雄關、碎鐵城的軍情在蕭聲眼裡變得越來越清晰,他感到懊惱,廢帝在邊疆自作主張,早已是漏洞百出,任何一條都足以定罪,他要是早點知道,絕不會在大堂上陷於無言以對的窘境。
到達神雄關的第二天下午,蕭聲設宴回請北軍將領,還有一些他所認識的勳貴子弟,廢帝受邀,但是沒有來,昨晚的宴席他就沒有參加,蕭聲明白這是蓄勢待發,所以他也不着急出手,而是要排兵佈陣,一切妥當之後,再發出致命一擊。
在宴席上,蕭聲一反常態,隻字不提匈奴人,與衆人講往事、論交情,提起京城如何重視北軍,各家族又是如何掛念自家的子弟。
最後,他將話題引到了尚在關押中的“柴家人”身上,衆人沉默,規避這個敏感話題,蕭聲也不強迫,宣佈宴席結束,唯獨留下柴悅。
在衆人看來,蕭聲這是要向柴悅求情,柴悅不僅是柴家人,還是鎮北將軍親信,由他開脫自家親戚,理所應當,蕭聲算是找對了人,北軍都尉劉昆升逃過一劫,離開時腳步都變得輕鬆。
可這只是掩人耳目,蕭聲纔不在乎那些“柴家人”,他遠道而來,不是爲了挽救親侄兒出獄,事實上,當他離京時,根本就不知道這樁事,他看得非常明白,只要從廢帝手中奪回北軍,放人無非是一句話的事。
爭奪北軍的關鍵不是掌印官劉昆升,而是連正式官銜都沒有的柴悅,碎鐵城的兩戰,令他取得極高的威望。
屋外寒風呼嘯,蕭聲看着杯盤狼藉的幾張桌子,說:“今年冬天比往年冷。”
“久駐邊疆的將士們也都這麼說。”柴悅垂手站立,小心地回答,突然間,他又變成衡陽侯府無足輕重的庶子,在位高權重者面前謹小慎微。
蕭聲卻不是那個冷眼看人的長輩,微笑道:“或許這是件好事,寒冬凜冽,匈奴大軍和各地暴民沒準都會被凍死,楚軍給養充分,不怕。”
這是文官纔會說出的話,即使對方不是柴家的親戚,柴悅也不會反駁,可他並不想閒聊,於是道:“被在碎鐵城的柴家人……”
“他們罪有應得,竟然在大軍之中意圖謀殺自家人!”蕭聲顯得很憤慨,然後緩聲道:“本官留下柴將軍,是想聽聽你對天下大勢的看法。”
柴悅吃驚地看了左察御史一眼,“末將人微言輕、見識淺陋,怎敢妄評天下大勢?”
“哈哈,柴將軍過謙,你可知道京城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麼?”
柴悅搖頭,站得越發謹慎,“末將不知。”
“坐。”
柴悅猶豫了一會,纔在蕭聲對面的凳子上側身坐下。
“實不相瞞,沒人知道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麼,根源皆在宮中:陛下多日沒有上朝,太后也只是偶爾前往勤政殿聽政,對一切奏章都不肯發表意見,也不做批覆,就是因此,本官纔沒有帶來聖旨。”
柴悅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朝野人言洶洶,猜測陛下與太后皆染重疾,無力執筆。私下裡說,事有異常,太后畢竟還能聽政,不至於連奏章都批覆不了,太后此舉必有原因,只怕……太后又要挑起事端。”
直接議論皇帝與太后,乃是爲官者大忌,柴悅自忖與蕭聲的關係還沒有密切到可以無話不說的程度,連嗯也不發出了,只是盯着面前的一杯殘酒。
“大楚經不起折騰了。”蕭聲嘆息道,將柴悅當成瞭望年交,“桓帝、思帝、廢帝、當今聖上,這才幾年時間,宮中動盪多變,將武帝辛苦奠定的家底兒都要敗光了,這就是大勢,柴悅,皇帝就是大勢。”
“做臣子的能有什麼辦法?只能懷着一顆忠心,慢慢等待吧。”柴悅不得不說話。
“當然,臣子不可僭越,宮中無論發生什麼,臣子都只能接受。可有些人身份特殊,不受臣子之禮的約束,這種人不多,眼下只有三位,柴悅,你覺得呢?”
由“柴將軍”到“柴悅”,並非冷淡,而是親切。
“冠軍侯、東海王,還有……鎮北將軍。”柴悅答道。
“沒錯,宗室子弟雖衆,唯有這三人與衆不同,各有追隨者。柴悅,你支持哪位?”
柴悅擡起頭,“小小參將,與大勢沉浮而已,蕭大人從武帝在位時就是朝中重臣,您支持哪位呢?”
蕭聲笑了兩聲,冷冷地說:“我是大臣,可我首先爲要爲蕭、柴兩家着想,我支持誰?我支持最可能登基的那一位。”
“冠軍侯?”
“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大勢,柴悅,在外人看來,朝堂風雨飄搖,其實大勢已定,冠軍侯最早得到消息,即刻返回京城,佈局多日,脈絡已成,我可以向你透露一句:冠軍侯已經得到殷宰相的支持。”
宰相殷無害年高德重,在朝中影響極大,有他的支持,冠軍侯的確已經遠遠跑在了前面。
柴悅沉默了一會,“東海王呢?”
“東海王正趕往京城,我們在路上遇見過。他還有幾分希望,與他本人無關,而是因爲外有崔太傅支持,內有其母周旋,我得到消息,一個月前,東海王之母被接入宮中,這或許意味着什麼。沒關係,冠軍侯與東海王,無論誰登基,蕭、柴兩家都能安枕無憂。”
“還有鎮北將軍呢?”
蕭聲輕笑,“鎮北將軍,嘿,柴悅,你們離開京城太遠、太久,連目光都變得短淺了,以爲廢帝就能再當皇帝嗎?你們都弄錯了,廢帝恰恰是他不能當皇帝的原因,當他退位的時候,滿朝文武沒有一個站出來替他說話,這時候誰會支持他?等他重登寶座報復羣臣嗎?”
“鎮北將軍不會這麼做。”
“鎮北將軍怎麼做不重要,關鍵是大家認爲他會怎麼做。柴悅,你若想自立門戶,首先得學會‘自立’的想法,不要受鎮北將軍的影響,也不要受我影響,冷靜地觀察,你會得出正確的結論。”
“支持鎮北將軍的人不只我一個。”
“就算整支北軍都支持又能如何?與京城相隔六百里,中間關卡重重,而且你們已經晚了。”
“晚了?”柴悅沒太聽懂。
“我從京城出發時,南軍正在返京途中,這時候應該已經到了。當然,沒有聖旨,南軍不能回京,崔太傅是聰明人,很可能將大軍駐紮在京北懷陵,離京城很近,又不算返京,而且還有一個好處。”
“掐斷北軍返京的道路。”柴悅的臉色變了。
“沒錯,只要南軍橫在懷陵,京城之事就與北軍無關。”蕭聲頓了頓,“也與鎮北將軍無關。”
柴悅略顯茫然,“既然如此,蕭大人來神雄關究竟所爲何事呢?”
“如今朝中大臣多半支持冠軍侯,少量傾向於東海王,想要脫穎而出,就要做點實事。冠軍侯第一希望北軍能夠擊敗匈奴人,爲他增加威望,第二,他不希望有後顧之憂,一點也不想有。鎮北將軍是一憂,東海王是另一個,但是在解決崔太傅的南軍之前,東海王不能動,所以就只能先從鎮北將軍這裡下手。”
柴悅沉默不語。
蕭聲站起身,繞過桌子,站到柴悅身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麼好的機會,自立門戶之後,你能與柴府平起平坐,所謂的出身也就不重要了,柴府上下誰不討好你呢?”
“冠軍侯……知道我嗎?”
“現在還不知道,等你做出大事,天下聞名,再加上我的推薦,冠軍侯必定重賞於你。”
柴悅緩緩起身,“大勢真的已經確定了?”
“京城人所共知。”
柴悅畢竟年輕,改變主意時會臉紅,“我得到消息,三天之後,會有幾名匈奴使者來神雄關,與鎮北將軍繼續和談,這算是……”
蕭聲大喜過望,“大事已成,冠軍侯無憂矣,柴悅侄兒,這幾天你什麼都不用做,三天之後,匈奴使者一到,先帶他們來見我,即是大功一件。”
柴悅點點頭,眉頭緊皺,似乎還在猶豫,蕭聲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大楚的將軍、是柴家的子孫,爲國盡忠,爲家盡孝,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值得你當真。”
次日一早,蕭聲開始以左察御史的身份拉攏神雄關內的將官,他不求所有人都倒向自己,軍人總是目光短淺,以爲誰能帶他們打勝仗就應該支持誰,蕭聲只想在發起致命一擊的時候,身邊的勢力能與廢帝相抗衡。
勾結外敵,這個罪名足夠將廢帝擊垮了,如果說之前的和談還有點理由的話,繼續和談就是明目張膽地背叛。
三天後的中午,柴悅遵守承諾,將剛剛趕到的幾名匈奴使者直接帶到了蕭聲的住處。
蕭聲早已做好準備,也不審問,直接帶領大批將士前往衙門,以衆將的名義請鎮北將軍出衙說話。
部曲營的頭目晁化站在門口,向衆人拱手,最後對蕭聲說:“鎮北將軍不在。”
“不在?他去哪了?”
晁化看了一眼柴悅,向蕭聲微笑道:“鎮北將軍數日前動身前往京城,現在——應該快要到了吧。”
在見過蕭聲之後,韓孺子立刻就明白過來:在神雄關與左察御史爭鬥,是在浪費時間。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