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又來炫耀了,他們殲滅了一支趕來救駕的楚軍,用馬匹拖着屍體在城外來回奔馳,嘴裡發出連串的呼嘯。
此舉並無實際的意義,純粹是爲了向無路可走的獵物展示自己的殘忍。
守城的楚軍士兵看不下去,紛紛轉身,幾名將領去向車騎將軍通報,鄧粹身穿便裝接待他們,說道:“援軍也該來了,沒事,一開始比較魯莽,再吃幾次虧就變老實了。”
諸將愕然,樊撞山忍不住道:“難道咱們就這麼看着,什麼都不做?”
“能做什麼?”鄧粹問,示意身後的丫環給自己捶肩。
“這個……再來一次偷襲?”
“匈奴人又不是傻瓜,哪能每次都被偷襲?他們將營地退後十里,就是爲了對付這種事。”
營地退後意味着楚軍出城之後往返距離更長,更容易被四周的匈奴人截斷,將領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很難接受就這麼按兵不動。
“陛下將守城重任託付給將軍,然則將軍的策略就是坐以待斃?”雖然跟着鄧粹打過一場勝仗,樊撞山還是不太信任這個人。
鄧粹認真地想了一會,點點頭,“對,就是這樣。”
樊撞山大怒,扭頭看了看其他將領,別人都垂頭不語,只有他敢說話,“既然如此,由誰當車騎將軍還不是都一樣,爲何非得選你?”
鄧粹沒有發怒的意思,仍然認真地想了一會,對丫環指向另一邊的肩膀,然後道:“不一樣,同樣是坐以待斃,我比較從容,就算死,姿勢也好看一點,換成諸位,免不了要來回折騰,仍然無法突圍,死相還很難看。你們也看到了,匈奴人對死者可不太尊重。”
鄧粹居然笑了,樊撞山怒氣沖天,若不是尊卑有別,他赤手空拳也能將對面的小白臉掐死,“閣下枉爲大將,我這就去面見陛下……”
樊撞山想起皇帝正在生病,不該去拿這種事情打擾他。
鄧粹無所謂地打個哈欠,“我勸樊將軍少生是非,事情明擺着,晉城沒有被攻破,靠的不是你我,不是幾千名楚軍,更不是滿城百姓,而是匈奴人權衡再三,覺得利用皇帝引誘大楚各地援軍更合算。如今有援軍上鉤,意味着晉城還能再多支持一陣,援軍被殲很可惜、匈奴人拖屍很殘忍,不過對晉城來說,這是好事。”
樊撞山氣得幾乎要吐血,可是又無法駁斥對方的話,只得轉身離開,連告辭的話都不想說。
鄧粹閉目養神,對其他將領的告辭不屑一顧。
樊撞山在城裡兜了半圈,街上非常冷清,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來,士兵大都守在城頭,就連這點安排也是將領們自行其事的結果,車騎將軍鄧粹根本沒有下達過任何命令。
樊撞山想率領本部人馬出去打一仗,可是沒有皇帝或鄧粹的許可,城門不會打開,而且他也知道,這一仗必敗無疑,解不了晉城之圍。
鄧粹說得沒錯,晉城尚在的原因是匈奴人沒有認真攻城,樊撞山只是忍受不了車騎將軍對整個形勢的無所謂態度。
“身爲大將,不該全心全意爲陛下分憂嗎?”樊撞山大聲問,身後的幾名衛兵點點頭,不明所以。
樊撞山還是來到王府,要見的人卻不是病中的皇帝。
崔騰不在,隨從接待了客人,樊撞山坐在客廳裡等候,無論隨從怎麼暗示,就是不走。
直到天黑掌燈之後,崔騰纔回來,見到樊撞山,不由得一愣,“樊將軍?真是稀客啊。”
兩人一個是皇帝信任的猛將,一個是皇帝身邊的心腹之人,此前經常見面,私下裡卻沒有交往。
樊撞山站起身,也不客氣,拱手道:“我有件事要跟崔公子商量。”
“我?”崔騰更是意外,雖然平時自視甚高,可是在真正的將軍面前,他有幾分自知之明,“要是打仗的事兒,我可幫不上忙。”
“有關,但不是打仗。”樊撞山上前一步,“陛下很信任你,對吧?”
“呃,算是吧。”
“你是陛下的舅子,聽說當初崔大將軍支持別人稱帝的時候,你寧可不孝,也要投靠陛下。”
這些都是事實,可任何一位正常的官員都不會當着崔家人的面說出來,崔騰更顯尷尬,生硬地說:“樊將軍有話就說,用不着拐彎抹角。”
“陛下臥病在牀,晉城軍民沒了主心骨……”
“不是有車騎將軍鄧粹嗎?”
“問題就在他身上。”樊撞山怒道,“我這人不會說話,你得告訴陛下,讓陛下小心,鄧粹根本沒有用心守城。”
崔騰吃了一驚,“什麼?鄧粹想投敵?”
樊撞山一愣,覺得自己好像沒說這種話,可是一轉念,又覺得有理,“有可能,他在家裡高枕無憂,不去巡視城牆,也不安排守衛,外面有一支援軍被匈奴人殲滅,他也無動於衷,分明是找好了退路!”
“好啊,鄧粹居然敢做這種事!我這就去見陛下,我剛從那裡回來。”
這兩人一個莽一個暴,幾句話就給鄧粹定下了投敵的罪名,氣勢洶洶地要出發,樊撞山總算還記得當初來找崔騰的原因,提醒道:“你得小心說話,別讓陛下生氣,反而加重病情,我來找你,就是覺得你會說話。”
“樊將軍覺得我會說話?”崔騰身邊的諂佞之徒不少,還從來沒人誇過他“會說話”。
樊撞山點頭,他對崔騰其實沒多少了解,只知道這是崔家的紈絝子弟,深受皇帝信任,“寵臣嘛,應該都會說話,要不然你憑什麼取得陛下的歡心?”
這話要是由別人說出來,崔騰立時就會大怒,樊撞山卻是無心之語,崔騰想了想,決定將這句話當成純粹的誇獎,倒是因此冷靜下來,“會說話……你不應該找我,應該找東海王啊。”
“他?東海王跟陛下爭過帝位,不可信吧?”
“那是從前,他現在乖巧得很,走,咱們一塊去找他,他肯定能做到不惹陛下生氣,又將事情說清楚。”
東海王就住在崔騰隔壁院裡,聽完兩人對鄧粹的“控訴”,問道:“你們聽說什麼了?還是看到什麼了?”
樊撞山一愣,“這不是明擺着的嗎?不只是我,剛纔我說的那些事情,其他將領也看到了,一問便知。”
“對啊,有誰會‘明擺着’背叛皇帝嗎?鄧粹再不濟也是楚國大將,他想背叛,或者偷偷逃出晉城,或者聯絡衆人直接在城裡起事,每天待在家裡與妻妾、丫環相處,拿什麼背叛?”
兩人張口結舌,崔騰不滿地說:“都怪你,也不弄清楚就來亂說。”
樊撞山撓撓額頭,記得自己一開始只是想通過崔騰提醒皇帝提防鄧粹,或者換人整頓城防,怎麼突然間就變成指控鄧粹謀反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種事啊。
“呃,抱歉……”樊撞山倉皇離去。
“有勇無謀,誰讓他是猛將呢?”東海王看向崔騰,“你也是糊塗,怎麼就聽他胡說八道呢?”
“我這個……你休息吧,我回去睡覺了。”崔騰轉身要走。
“等等,我正要找你。”
“什麼事?”
“別裝糊塗,昨天你去見崔昭妹妹,回來之後就一直躲着我,今天在陛下面前魂不守舍,肯定是有事,你總自稱是忠臣,現在就證明給我看看。”
崔騰臉紅了,想了一會,“那你得保證不對外亂說。”
“我是那種人嗎?”東海王心想,自己不會亂說,只會有目的地說。
“張氏父女是催情琴師。”
“嗯,我知道。”
崔騰一驚,更不敢隱瞞,“他們被平恩侯夫人收買,要將三妹獻給陛下……”
“嘿。”東海王冷笑一聲,“接着說。”
“可張琴師說,陛下似乎在修煉某種特別的功法,對琴音有抗拒,所以會生病。”
“陛下明明是中毒!”東海王可不相信琴音能有這種神奇的效果。
“平恩侯夫人不知道陛下中毒,我跟她說了,她很吃驚,會讓張琴師今晚來向我解釋。”
“那一個‘張琴師’?父親還是女兒?”
“平恩侯夫人沒說。”
“我知道你盼着誰來,你不打算邀請我吧?”
“呃,見面之後我會來轉告你。”
“笨蛋,琴女不會說話,怎麼向你解釋?來的肯定是張煮鶴。”
崔騰大失所望,他只注意琴女的眼神,早忘了她不會說話這件事,“也可以做手勢啊,我能看懂。”
“那你回去等着吧,控制一下自己,別將老人家嚇到。”
崔騰嘿嘿笑了兩聲,轉身離開,心裡仍存一線希望,以爲來的人會是張琴言。
東海王在皇帝那裡吃過飯,叫來僕人,洗漱之後準備休息,無論去見崔騰的人是誰,他今晚大概都不會來告訴東海王。
皇帝的病似乎越來越重,東海王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現在就能回京城……
他打消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上牀睡覺。
翻來覆去一個多時辰,剛要進入夢鄉,東海王就被外面的聲音吵醒了。
樊撞山去而復返,非要見東海王不可。
東海王披着外衣走到門口,不太高興地說:“樊將軍有事?”
樊撞山推開僕人,幾步走到東海王面前,“我找到證據了。”
“什麼證據?”東海王還沒太清醒。
“鄧粹謀反的證據。”樊撞山肯定地說,“他今晚要派人出城與匈奴人聯繫,待會我就去抓人,來個人贓具獲。”
東海王深感驚訝,正想說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崔騰竟然也來了,腳步匆忙,跑到門前,喘着氣說:“是孟娥,張煮鶴說肯定是孟娥下毒。”
崔騰與樊撞山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料到會在這個時候看見對方。
東海王眉毛一挑,這可是少見的情形:他掌握着兩件陰謀,而皇帝卻被矇在鼓裡。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