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普公四十多歲,身材矮壯敦實,臉上印滿了滄桑,大概是在外面風吹日曬得久了,雙眼總是不自覺地眯起來,顯得很老實,也有幾分深藏不露,能看出後者的人很少。
他不愛說話,主人有吩咐,他嗯嗯以對,從不多問,卻總能準確理解主人的意圖,同府的僕人在一起閒聊,他不避讓,也不參與,似乎聽得很認真,但是極少開口。
這天上午,主人燕朋師難得地沒有出門,六七名隨從僕人無所事事,聚在一間小屋子裡烤火喝酒、閒談扯皮,黃普公也在其中,聽大家議論誰家權勢熏天、哪位公子花錢如流水、誰家的女兒美名遠揚、哪裡的姑娘溫柔多情……
他偶爾咧嘴笑一下,更多的時候只是喝酒,看上去喝得很慢,別人喝幾口他才端一次杯,但是每飲必盡,不留一滴。
一壺酒很快喝完,比大家預料得要快,有好事之徒忍不住計算了一下,發現竟然是黃普公喝得最多。
“老黃可以啊,我們在這兒磨嘴皮子,你一個人喝得痛快,拿我們的閒話當下酒菜了。”燕三爺是燕家自小養大的家僕,算是幾名僕人的頭目。
黃普公看了一眼空空的酒杯,嘿嘿笑了兩聲,似乎自己也不理解爲什麼會喝掉這麼多酒。
“酒不能白喝、閒話不能白聽,老黃,你說怎麼辦吧?”
其他人跟着起鬨,一塊逼問。
“三爺做主。”黃普公呆呆地說,更顯老實。
“讓我做主我就不客氣了,給爺幾個再去買罈好酒。”
“順便再帶幾樣小菜,幹嚼鹹菜越吃越渴。”另一名僕人插口道,他一開頭,其他人紛紛開口點菜。
等衆人說完,黃普公道:“我沒錢,誰能借我點?”
“屁話,大家都拿一樣的工錢,你沒錢,我們哪有餘錢借你?”燕三爺對地位低的僕人向來不會客氣。
“老黃,你沒家沒口的,把錢花哪去了?是不是在京城養女人了?”僕人們更要起鬨了。
黃普公是悶人,受到斥責和嘲笑,全無反應,站起身,笑道:“我去別處借錢。”
黃普公一出屋,燕三爺就從櫃子裡又拿出一壺酒,鄙夷地說:“他肯定又拿去賭了,別理他,咱們接着喝酒,讓他找人借錢去吧,看看有誰不開眼。”
炭是雜炭、酒是劣酒、菜是鹹菜,但是烤着火、喝着酒,由裡而外的暖和,誰都不想出屋,巴不得少個人分酒。
黃普公出了屋子,寒風一吹,不由得緊緊身上的薄衣,入冬的時候他領過一身棉衣,只穿了一天就交給當鋪,再也沒贖出來。
他揉揉鼻子,實在找不出可以借錢的人,來京城幾個月了,除了自家的僕人和幾條街以外的賭場,他不認識別的人,思來想去,他只能去一個地方。
燕朋師正在書房裡埋頭苦讀兵書,遇有欣賞之處,提筆記下,或是做些註解、發通感慨,一名美貌的侍女爲他研墨鋪紙、斟酒倒茶。
書房裡更加溫暖,黃普公算是親隨,不用通報,悄沒聲地踅進屋子,站在門口,等候主人發現自己。
燕朋師數了數寫滿黑字的白紙,已經達到五張,今天的任務算是圓滿完成,非常得意,用筆端在丫環臉上輕輕一劃,丫環嬌羞滿面,輕聲道:“公子,有人在呢。”
燕朋師看向黃普公,臉上的得意與親密之情迅速消失,冷淡地說:“有事?”
黃普公不好意思地囁嚅道:“那個……將軍……能不能……再支我一個月工錢?”
“你的工錢已經支到明年了,還想再要?”
黃普公低頭不語。
燕朋師比黃普公年輕得多,這時卻像是父輩教訓子侄一樣,嚴肅地說:“普公,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着娶妻生子,天天就知道賭錢,這怎麼能行?不要說你這樣的人,就算是貴家公子,也經不起你這樣過日子。”
“是是,將軍說得對。”黃普公的頭垂得更低了,可還是想借錢,“要不,我再爲公子寫點什麼……”
他這句話說錯了,燕朋師將手中的筆擲過去,筆太輕,使不上勁兒,半路掉在地上,燕朋師更怒,左右瞧了瞧,抓起硯臺狠狠地扔向黃普公。
黃普公側身避過,一臉茫然,“將軍息怒,我沒說什麼啊?”
“離開東海國的時候怎麼交待你的?”燕朋師壓低聲音,卻壓不住心中的怒火。
“我沒提那件事,真的,沒對任何人提起……”
“那你想給我寫什麼?嗯?怕別人不知道你的本事嗎?你的命是燕家救的,永遠歸燕家所有,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不准你主動提起,明白嗎?”
“明白了,將軍。”黃普公退出書房,外面還是那麼冷,他嘆了口氣,沒臉回去找其他僕人,慢慢向府外走去,心想去賭場或許能借出點錢來,畢竟自己這些日子裡扔進去不少銀子。
沒走多遠,身後有人叫他。
黃普公轉身,看到燕朋師身邊的丫環快步追上來。
“邀月姐有事?”
侍女還不到二十歲,是燕朋師進京之後採買的,起名“邀月”,府裡的僕人無論年紀大小,都叫她“邀月姐”。
邀月解下腰間的荷包,從裡面取出一小塊銀子,“這是公子給你的。”
黃普公茫然地接過來。
邀月想了想,又從荷包裡取出一塊,“這次公子開恩,再想讓公子給你錢可就難了,別再賭錢了,買件棉衣吧,天這麼冷,你總不能就這樣過一冬。”
黃普公不傻,知道邀月在撒謊,銀子與主人無關,而是邀月的私房錢,他自忖長相粗陋,沒有那份風流瀟灑,急忙將銀子遞還回去,搖頭道:“這是你的錢,我不能要,別人……別會說閒話的。”
邀月沒接,正色道:“閒話永遠不會少,我不在乎,也請你不要誤解,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不該做僕人,受這樣的氣,如能從軍效力,早晚必成大器。”
黃普公面露驚訝,他在爲主人說寫軍策時,邀月的確有幾次在場,可一名買來的女子,以色侍人而已,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實在令他意外。
“黃普公,你爲什麼非要屈居此地呢?”
黃普公搖搖頭,不想談這件事,合起手掌,“以後我會還你。”
邀月笑了笑,轉身跑開,她找藉口出來的,不能耽擱太久。
黃普公出府,踩着碎雪亂走,滿腹心事,不知不覺走出幾條街,猛一擡頭,竟然又到了賭場所在的巷子口,進去不遠就是暗藏的賭場,他原本是要來這裡借錢,如今有了錢,不知爲何還是來了。
一想到骰子的清脆響聲、莊家的吆喝、成堆的銀子,黃普公怦然心動,如果能將這點銀子增加幾倍,既能請客,也能還錢,還能贖回當鋪裡的棉衣。
黃普公邁出一步,突然轉身跑開,躲避巷子裡的引誘。
沒多久他又回來了,發現自己真傻,現在是大白天,賭場根本不會開張,哪來的引誘?
黃普公長出一口氣,沒去贖棉衣,而是去買了兩壺酒、幾樣小菜,都是滷肉、鹹菜一類的東西,包在油紙裡,酒壺約好明天送回來,全用細繩繫好,一手拎酒、一手提菜,原路返回。
守住了銀子,沒去賭博,黃普公一身輕鬆。
天氣雖冷,街上的行人卻不少,黃普公耳中突然聽到一句“皇帝醒了”,扭頭看去,只見一羣人涌向一名男子,非要他解釋清楚。
黃普公笑着搖搖頭,與己無關,他不去湊熱鬧,只想回到府裡,坐在炭火周圍,喝酒吃肉,聽一羣僕人扯淡,沒人注意的時候,他可以回憶一下往事,以助酒興。
前面不遠就是燕府,燕三爺等人跑出來,站在街上左瞧右望,一人伸手指向黃普公,大叫道:“在那!”
幾人飛步跑來。
“怎麼了?將軍叫我?”整個燕府裡,只有黃普公稱燕朋師爲“將軍”,別人都叫“公子”。
燕三爺的臉紅撲撲的,卻十分嚴肅,一把奪過兩壺酒、幾包菜,交給其他人,拉着黃普公的胳膊,“趕快跟我走。”
“去哪?”黃普公被迫轉身,朝反方向走去。
“別多問,公子下令,照做就是。”燕三爺更顯嚴肅,忍不住加上一句,“黃普公,你可惹大事了。”
黃普公越發不解,但是沒有追問,也沒有反抗,順從地跟着小跑,“小心點,酒是滿的。”
迎面馳來一隊騎士,皆是錦衣華服,燕三爺等人急忙讓在路邊,將黃普公擋在身後。
騎士們卻偏偏停在幾名僕人面前,當先一人道:“哪位是黃普公?”
燕三爺哪敢當面隱瞞,讓開一邊,“這位就是。”
那人笑道:“你們動作倒快,是要將他送到兵部嗎?”
燕三爺接到的命令是將黃普公藏起來,不敢說實話,只好點頭,“是是,閣下怎麼稱呼?”
“我叫晁鯨,倦侯府的人,奉命來接黃普公,他先不用去兵部了。”晁鯨頓了頓,“陛下召見他。”
燕三爺等人大吃一驚,他們只知道兵部在找人,可不知道皇帝也感興趣,黃普公更是一臉愕然。
“會騎馬吧?”晁鯨問,目光看向黃普公,對他略有印象。
黃普公點點頭。
晁鯨帶着空馬,招手讓人牽過來,“走吧,陛下不喜歡等人。”
黃普公上馬,扭頭看向同伴,燕三爺等人個個呆若木雞,他想要回酒菜,坐騎受到催促,邁步馳行。
倦侯府裡,黃普公沒有馬上得到皇帝的召見,而是在一間屋子裡等候,晁鯨命上送來好酒好肉,“陛下今天醒了,倦侯府解圍,喜事真是一樁接一樁,陛下有點忙,可能會晚點來,你別急。”
“是,我不急,陛下找我有什麼事?我只是燕府的一名僕人。”
晁鯨端起酒杯,笑道:“你不只是僕人,還是會打仗的僕人。”
黃普公臉色微變。
晁鯨敬酒,“你從前是海盜,犯過死罪,可陛下不在乎,你就要當將軍了。”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