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文要苦讀多年,還要參加科舉,與天下舉子同場競爭,勝算太低,就算榜上有名,也只能從六七品的小官兒當起,還不如自家的爵位來得風光,因此選擇這條路的勳貴子弟不多。
學武也很辛苦,但是可以充數,只要跟對了將軍,立幾場軍功輕而易舉,當大楚實力強盛的時候,軍中立功的風險也不是很大,一多半勳貴子弟剛過十歲就去軍中鍛鍊,玩玩鬧鬧,等着領功。
還有一些人,身爲嫡子、嫡孫,從出生之日起就等着襲承祖蔭,對文武藝都不感興趣,能躲就躲,會讀寫、會騎馬,就算是大功告成。
韓孺子此前以倦侯身份從軍,以及第一次巡狩時,所見勳貴子弟還都有立功之心,只是生不逢時,趕上大楚實力衰弱,敵人卻突然強大起來,雖然不少人立功,但是死傷也很慘重,對許多世家來說,這是承擔不起的巨大損失。
“子弟軍”則挖出了那些了對立功不感興趣的公子哥兒,一併前往塞外的碎鐵城,身邊沒有僕人,身份只是普通一兵,事事都要親爲,釘木樁、搭帳篷、餵馬、做飯等粗活也不例外。
他們期待父兄的搭救,卻不敢放慢速度,行軍路程已經上報給皇帝,沿途各地接待這支特殊的軍隊之後,都要向兵部遞送公文,說明詳細情況,兩相對照,就能知道行軍是否準時。
韓孺子留在原地,命令隨行的南、北軍在各條官道上設卡,但凡遇見奴僕模樣的行人,都要問明來歷,想去追隨主人者一律勸退。
城內的反應沒那麼快,第一天下午以及整個晚上,沒有人來向皇帝求情。
第二天也沒有。
事實上,大臣與世家沒法求情,當皇帝前幾天原諒冒名行爲的時候,曾經向他們“推心置腹”,他們也都信誓旦旦地保證,絕不拖皇帝和朝廷的後腿,身爲顯貴,自當以身作則,甘心爲皇帝赴湯蹈火。
話說得太滿,沒法再轉過來了。
皇帝已經準備好反擊的話,連一次行軍都堅持不下來,憑什麼爲皇帝赴湯蹈火?可惜這句話沒機會說出口。
第三天,隨駕出行的一千南軍與一千北軍出發,行程與“子弟軍”一樣,速度稍快一些,將會在同一天到達碎鐵城,展示另一種軍容,同時也是對“子弟軍”的監督。
這兩次行軍都很突然,對沿途各地也是個考驗,韓孺子因此選擇碎鐵城作爲終點。京城、神雄關、碎鐵城一線常有軍隊來往,中間還有一座糧草豐富的滿倉城,各縣供應嫺熟,壓力最小。
一直沒人來求情,韓孺子反而有點小小的失望,第四天,在一千宿衛軍的護送下起駕回城,在城外,他終於迎來一位“對手”。
宰相申明志即將致仕,在交出相印之前,也想對皇帝“推心置腹”一次。
申明志半個月前就已兩次上書乞骸骨,皇帝全都退還,在批覆中勉勵了一番。
對於致仕,宰相與皇帝心照不宣,但是該有的程序不能省略,宰相至少要上書三次,甚至五次、七次以後,皇帝才能接受,整個過程通常要持續兩三個月。
趙若素向皇帝解釋了此舉的必要,“皇帝的一言一行,輾轉傳遍天下之後,都會被放大十倍、百倍,陛下如果立刻同意宰相致仕,無異於判他有罪,宰相要麼自殺以謝罪,要麼惶恐返鄉,不會有任何官員敢於接近,全家人都會受到連累。”
韓孺子不太欣賞這位宰相,但也沒到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他希望申明志能夠正常致仕,回鄉頤養天年,所以要遵守規矩,來回推讓。
申明志是明白人,這回出城迎接皇帝,也是他第三次稱病告老。
城門外早已搭好綵棚,皇帝將在這裡宴見羣臣,喝一杯酒洗塵,然後再進城。規矩如此,做法卻可以通融,皇帝不必親自出面,讓太監代勞即可。
進城之前,韓孺子更願意騎馬,這時停駐在一座小山包上,身邊沒有隨從,山下佈滿了重重守衛,申明志獨自騎馬上來,小心翼翼地控制繮繩。
韓孺子看到申明志要下馬行禮,擺下手,“不必拘禮,宰相請來。”
能與皇帝並駕交談,算是一種殊榮,申明志誠惶誠恐地過來,不讓自己的馬匹超過皇帝的馬頭,他坐慣了轎子,騎術一般,手腳有些緊張。
韓孺子望向數裡外高聳的城牆,問道:“若論城牆之堅厚、河池之深廣,京城能稱得上天下第一吧?”
“當然,京城耗費數十年時間才完全建成,大楚三代天子的心血盡在於此。”
“假如宰相攻城,會用什麼手段?”
申明志嚇了一跳,差點從馬上滾下去,臉色驟變,“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韓孺子笑道:“宰相休驚,所謂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想一想如何攻破京城,既是知敵,也是知己。”
申明志本來想說沒有敵人能攻到大楚京城,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改爲說道:“攻城不如攻人。城高池深,破之不易,不如讓城裡的人自願自覺地打開城門。”
“宰相高見。”這正是韓孺子想聽到的答案。
申明志是個聰明人,明白那些勳貴子弟不可能提前調頭返回京城了,他們是皇帝正在修補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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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謬讚,老臣畢生習文,對攻城野戰之事懂得不多,不過老臣有一句話,請陛下留意。”
韓孺子看向申明志,“宰相請說。”
“築城尚需數十年之功,築人心只怕費時更久。”
“費時再久也得做,朕不求速成,朕算是始作俑者吧。”
申明志感到疲倦,這位年輕的皇帝竟然比武帝還難對付,微嘆一聲,說:“陛下疾馳在前,老臣卻已駑鈍,實在跟不上了,陛下……”
“這件事回城再說。”韓孺子不願當面與宰相討論致仕,寧願按規矩以奏章往來。
“是,陛下。”申明志猶豫再三,還是說出口,“老臣是否可以爲陛下點評幾個人?”
宰相要點評的人當然是宰相的候選人,韓孺子點頭,“宰相請說。”
“馮舉身兼左察御史與吏部尚書,皆是治官之職,兩相重疊,權勢過大,不可持久。”
“嗯,這個狀況很快就會調整。”
“馮舉也是數朝老臣,武帝曾贊其有‘宰相之才’,老臣也以爲如此,可是馮舉爲官太久,與老臣一樣,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只怕也追不上陛下的步伐。”
宰相與皇帝若不能同步,自然當不長久。
韓孺子沒有迴應,對於未來的宰相人選,他仍在猶豫,這是他爲何不急於接受申明志致仕的原因之一。
申明志繼續道:“國子監祭酒、陛下之師瞿子晰,聲名卓著,天下讀書人皆以爲他有‘宰相之才’。”
從瞿子晰被任命爲帝師那一刻起,有經驗的大臣就已明白皇帝早晚會重用此人。
“宰相以爲呢?”韓孺子問。
申明志回道:“老臣以爲,聲名過盛,反而是種拖累,瞿子晰能治吏、能化民、能禦敵,能對讀書人一視同仁嗎?他的弟子遍佈天下,數年之後必將成勢。”
申明志只能說到這,再說就像是在進讒言了。
韓孺子嗯了一聲,未置可否。
申明志繼續道:“郡守卓如鶴乃桓帝太子時的輔佐之臣,曾在六部任職,也是有‘宰相之才’的人,可是其人殊少變通,陛下可以信任他,卻很難指望他爲陛下排憂解難。”
“卓如鶴在雲夢澤做得不是很好嗎?”韓孺子對申明志的這個評價不太認可。
申明志拽住繮繩,努力讓自己的馬匹後退兩步,“在雲夢澤是奉命行事,所作所爲都已事先規劃,用卓如鶴正合適,宰相之職卻是制定計劃,而不是執行,非卓如鶴所長。”
韓孺子沉默,卓如鶴曾有機會統領塞外楚軍救駕,結果他卻只帶少數楚軍進關,爲匈奴人所俘,忠君之心天地可鑑,能力的確差了一些,缺少一點大局意識。
“還有嗎?”韓孺子問,申明志已經有一會沒說話了。
申明志搖搖頭,“陛下永遠也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宰相。”
韓孺子一瞬間還以爲申明志在出言譏諷,隨即醒悟,微笑道:“朕也永遠不是合乎心意的皇帝,宰相放心,朕只求一時之用,此三人皆可。”
申明志放心了,拱手告退,關於“子弟軍”一個字也沒說,回城之後,他還要勸說那些心急的父母:還是老實一點,等兒子行軍回來吧。
韓孺子看着申明志下山,突然覺得這位宰相也不錯,馬上又收回這個念頭,申明志必須交出相印,與能力關係不大,而是因爲他與韓稠不清不楚,在關鍵時刻沒有堅定地站在皇帝一邊。
以後的關鍵時刻還會更多,韓孺子需要一位能夠支持自己的宰相。
韓孺子回到宮裡時已經入夜,仍去給母親請安,在這裡,他遇到了真正的說情者。
他成功堵住了“子弟軍”城中父兄的嘴,卻沒能讓他們的母親也接受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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