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住她的人站在四步遠的距離,應該是等了一會兒。
正午的太陽有些大,刺眼,鍾未昔眯着眼睛看那人慢慢走近。
“還認識我嗎?”嶽峰笑着站定。
他穿着便服,一身正氣卻是掩飾不住的,鍾未昔勾了下脣,“認識。”
嶽峰指了指醫院外的車子,“能談談嗎?”
鍾未昔毫不猶豫走向那輛車,坐進去,嶽峰跟着坐進去,掏出一根菸來,顧慮到她在,又塞回去,“我就開門見山吧,四年前我感到很抱歉,我銬你的時候曾經說過,我會幫你洗脫罪名。可惜我最終沒能做到,所有的不利證據都指向你,當時在包廂裡的兩批人都是黑社會的,他們靠販毒暴富,卻害得這座城市千千萬萬的家庭支離破碎,我一直相信與你無關。鍾隊爲人正直,雖說平常脾氣暴了點,但是他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去做犯法的事,當時他接到我電話後,連夜從小城趕過來,風塵僕僕,沒顧得上喝口水,他就開始着手調查。”
鍾未昔呆住了,她沒想到爸爸那時候會從小城趕過來,她一直以爲爸爸會任她自生自滅,一直以爲爸爸不喜歡她,她坐牢了他生氣是因爲她害得他沒了面子。
“鍾隊真的很關心你的案子,他查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我和錢旭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但是對方做得太狡猾了,一點痕跡都沒給我們留下。你爸爸見過萬允,人家把什麼時候進來的,什麼時候出去的,交待的一清二楚,還有黑司曜,那是個狡猾的傢伙,他撇得乾乾淨淨,說自己只是和萬允來這裡吃個便飯,對你包裡藏毒的事一點不知情。”
鍾未昔看着窗外,沒有說話,轉過臉來說,“四年了,我早忘了,再查也補不回來。”
“你真的不想知道誰陷害了你?”嶽峰的一雙利眼盯着鍾未昔,發現這個女孩臉上真的沒有一點仇恨的影子,按道理來說她是受害者,她最希望找到真兇,替自己白白坐了兩年牢的冤屈平反。
鍾未昔笑笑,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我說了,我早忘了。”
“我是人民警察,抓罪犯是我的天職,我會抓到這個人,我想你也知道這個人是誰。”嶽峰大義凜然,“我就想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包庇他?他在外面乾的勾當你是一清二楚,還是被瞞着一點不知情?走私毒/品、販賣軍/火、開地下錢莊、賣肉的娛樂場所,吃喝嫖賭,他哪樣不沾,這樣的人還值得你替他隱瞞嗎?你父親是警察,她的女兒相信也應該是一身正氣。”
“別說了,我不會幫你什麼。”鍾未昔直視着嶽峰的眼睛,這雙眼睛裡是平靜,是無慾,是大海,寬廣無邊。
嶽峰突然間好象看懂了這個女孩,又好象沒看懂,他還沒有說要她幫忙,她就先一步知道。
她彎脣笑起來,“嶽大哥,你以前是我爸的部下,我知道你是替我抱不平,我叫你一聲是真心實意的,我想,你是拿我當妹妹看,纔會說這樣一番掏心窩的話。”
“你知道就好。”嶽峰無法再正視她的眼睛,他當刑警這麼多年,從來只有罪犯嫌疑人在他面前不敢直視的,這是他第一次迴避一個人的眼神,這個人還是一個年輕女孩。
“嶽大哥,我很感激你當年爲了我的事來回奔波,可是我說來說去還是一句話,昨天過去了,再也追不回來,現在和未來纔是最重要的。”
鍾未昔說完推開車門下車,嶽峰在後面問,“你想不想知道鍾隊是怎麼死的?”
她乾脆的腳步邁不動了,停了下來,“你知道什麼?”
“查出了一點線索,懷疑的箭頭指向黑司曜。”嶽峰目光看向醫院樓頂,最後盯在她的臉上,想看出破綻。
可惜要讓嶽峰失望了,鍾未昔笑了笑,“等你真正有證據,查到兇手那一天告訴我一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殺了我爸爸。”
嶽峰目光一路尾隨着鍾未昔下車的身影,然後一點點消失在醫院門口,那腳步從容而淡定,不見一絲慌亂。
他長嘆了口氣,這丫頭頭腦如此冷靜,不接她老子的班當警察可惜了,下車旋即坐到副駕座上。
駕駛座上一開始就坐着趙利,這時候邊發動車邊問,“頭兒,我不明白,這丫頭怎麼不配合呢?她難道想助紂爲虐?姓黑的身邊全都不是些省油的燈!”
嶽峰搖搖頭,“談不上,這點信心我對她還是有的,想不到當年鍾隊的小女兒如今成了大姑娘,幾句話就把我嗆得沒話說了,不過也痛快,這丫頭講話條理清晰,看上去不是助紂爲虐的壞胚子,假以時日我相信她會主動聯繫我的。只有我,能真正幫到她,合作是她的唯一出路。”
這下趙利更不懂了,“頭兒,我看她沒記你電話啊,怎麼能給你打電話,難不成打110?”
“去!”嶽峰笑着捶了趙利一拳,“我在她下車的時候悄悄往她屁股後面的牛仔褲口袋裡塞了張電話號碼。”
鍾未昔腳步如常走進電梯,一進去她就垮了,靠在電梯裡腳軟得不成樣子。
剛纔她故意裝冷靜,面不改色騙了嶽峰,其實她心裡直髮怵,她讓自己忘記四年前的那一晚,忘掉被銬上手銬
的一瞬間,忘掉一次次庭審,忘掉那最後的審判。
如今被提起,那些陰影又翻出來,她是真的不恨曜哥哥,卻害怕。
她在替他害怕,她怕警方遲早會查出什麼,遲早會抓他。
嶽峰說她揹包裡的毒是曜哥哥放的,又說爸爸的死可能也與他有關,她心裡第一個聲音大聲否認:不是。
就算前者是,那是過去,他們敞開心扉,不會再有那樣的事發生,她也不會再計較。
那麼後者呢?
她也不相信,爸爸不可能會是他害死的,現在的他對她什麼都坦白,沒有事瞞着她,她相信爸爸的死與他沒有關係。
電梯上升得很快,陸續進來病人和醫護,她沒到頂樓便走出去,在走廊上的長椅上找了個位置坐下。
想着心事,不知不覺睡過去了,直到感覺躺進一堵寬厚的懷裡,緩緩睜開眼睛,“曜哥哥。”
“怎麼在這兒睡着了?要不是有醫生告訴我,我還矇在鼓裡。”他左手垂着,右手摟住她。
她看着他左手衣袖空蕩蕩的在飄,驚嚇起來,“你的手呢?”
“沒事……”他躲,她拼命想看,拉起衣袖裡面空空的,一捏竟然淌出血水來,越淌越多,越淌越多。
“這是怎麼了?曜哥哥……”她哭喊着,擡頭看到他滿臉是血,兩隻眼睛沒有了,只剩下兩個血窟窿,胸口上也有個碗口大的血洞,無數白色的蟲蛆在上面亂爬,他似乎想說什麼,嘴脣一動鮮血便噴涌出來。
熱腥的血噴到她臉上、身上,她在驚恐中陡然睜開眼睛,走廊前人來人往,有忙碌的醫生,有白衣天使,也有求醫問藥的病人,身邊的位置沒有坐人,一切平靜異常,井然有序。
擡起袖口擦了擦淚,鍾未昔舒了一口氣,原來是場夢。
這時候的黑司曜在做什麼呢?
鍾未昔說送付施婕下去,可也沒有一去不回的道理,眼看快一個小時了,他想下去找人,偏偏走不開。
莊遲半小時前和護士進來,推他去體檢,又是拍片子,又是照這個照那個,他站起來就被按下去,站起來就被按下去。
終於他不耐煩了,“老五,我命令你馬上結束。”
大哥冰凜的眼神可是會殺人的,幾個兄弟沒一個不怕的,莊遲暗暗吞了口水,大着膽子說,“大哥,你必須聽我的,檢查完才能走,這關係到你的手以後能不能自理,要知道這手上神經衆多,聽說過牽一髮而動全身嗎?可見一根手指對整個手掌,乃至整個身體都非常重要,衆上所述,你必須得配合檢查。天皇老子來了我也這麼說,你就拿槍頂在我腦袋上,要一槍崩了我,我還是這麼說。”
“你——”黑司曜惱怒,正想發作,有名護士從外面進來,“莊院長,鍾小姐在外面,要不要讓她進來?”
“讓她進來。”
“不用,讓她等會兒。”
黑司曜和莊遲幾乎異口同聲,護士看了看兩個人,莊遲一使眼色,那護士識趣出去了。
“老五,你今天吃了豹子膽?”一聽說鍾未昔回來了,人在外面,黑司曜懸着的心放下來,有閒心開起了玩笑,事實上她和付施婕邁出病房後,他就派了兩個手下盯着,不會出什麼大事,不過是不在她身邊,心裡始終不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