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陶恩海失眠了。
他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腦海裡全是視頻之中那一隻顫動不止的小白鼠。
那隻小白鼠在被注射了XHD126之後的第二天開始出現恢復跡象,並在七天之後開始重新活動。
雖然只是想帕金森晚期那樣不停的摔跤,但確實是在活動。
“XHD126,一種理論上可以逆轉神經細胞生命週期,使之還原並重新發育的生化藥劑當然,具體的成分和思路是保密的。”那個有幾分輕佻的男人是這麼介紹的:“如果運用方法得當的話,它說不定可以治癒之前被認爲無法挽回的神經系統創傷。”
說起來,那個叫做“向山”的男人,作爲商人的業務能力可能不怎麼樣。那一整場介紹會,他沒有談陶恩海的待遇,沒有談他可以做的項目,甚至薪酬都只用一個“這些都好商量”蓋過去了。
這簡直就好像是大型詐騙現場一樣。
如果換一份支撐材料,或許陶恩海只會思考“這資本家又在做什麼蠢事”。
但是,那個男人給出的條件……
陶恩海沉默的從牀上爬起來,輕輕帶上房門。走道上的自動感應燈亮起。陶恩海在這慘淡的白光之中,推開廁所門,坐在馬桶上點了根菸。
他很少抽菸,所以咳嗽了一下。
陶恩海將臉埋在手裡。
睡覺的時候,他才摘下手套。那手上有數道貫穿手掌的猙獰傷疤。
就算是混社會的人,身上也很少見這樣猙獰的傷口吧。
那是今年年初發生的事情。事情的起因,則要追溯道十二年前。那個時候,他的一位同事冒險給一位老人做了神經外科手術。這種手術難度很大,老年人術後恢復本來就不好,再者,老年人非常容易患上神經退行性疾病,很容易被找茬。很多神外醫生對這種事都是能保守治療就保守治療的。不過,那位老前輩還是做了。當時術後恢復得很好,手術效果也很明顯。
陶恩海當時也是才進醫院,聽到這件事,也是深受感動。
十二年過去了,當初的老人自然死亡。對於那個年紀的人來說,這也算是無病無災了。但是,老人有一個兒子,卻認定這次死亡是十二年前手術留下的後遺症。他一點也不相信醫院給出的檢驗報告,認爲“醫院都是一夥的”。他想要“爲母報仇”,所以帶着一把刀,潛入了地壇醫院神外的區域。
陶恩海與那位老醫生門診是挨着的。
所以陶恩海捱了好幾刀。
事後,陶恩海也曾沮喪的想,當時自己是不是太過進退失據了。刀砍過來的時候,他居然是用手去擋的。只要不砍到脖子上的主動脈,菜刀很難砍破顱骨。頭臉上被砍幾刀,在醫院這地方肯定死不了如果外科的技術精湛,傷疤說不定都不會很明顯呢。
但是手啊……
他那做過無數手術的手,連同他自詡千錘百煉的技巧,都被砍了個稀巴爛。
難怪那個傢伙敢肯定,自己一定會加入那個叫超人類主義的公司。
“我是從其他腦科學研究所的同仁那裡聽說您的事情的。”向山道:“我很敬佩您的醫德,陶醫生。我認爲您作爲一個醫生,不應該就這樣結束。”
來幫助我們,救治你自己吧。
這是那個男人的潛臺詞。
這也是有先例的。在國外,曾有一位學術界的天才,受困於某種罕見的遺傳性絕症,很早就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但是他並沒有就這樣自暴自棄,或者乾脆尋求“彼岸”的寄託。這位天才投身於醫療視野,對自己身上的疾病進行研究,不斷延緩着自己的死亡。
他一直掙扎到死。
“救治自己。”陶恩海思考道。
這個時候,廁所門被敲響了:“老公,你醒着啊?”
陶恩海急忙將手中的菸頭扔進馬桶,順便用語音打開排氣扇。同時,他打開門,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女人搖了搖頭:“你今天怎麼了?一直心神不寧的?”
陶恩海搖了搖頭:“沒什麼……算了。是今天上午的事情。”
“上午在停車場遇到的那個人?他是來挖你的?”妻子理了理睡亂的頭髮:“這不挺好的嗎?”
陶恩海點了點頭:“這是一個好機會吧。只是我有點擔心……如果那家公司只是出於個人的憐憫而給我這個機會的呢?或者那我當做一次提升公司形象的招牌?”
他遇襲受傷這件事,也算是一個較大的社會事件了,有很多媒體關注。他就有這種顧慮。對面僱傭他,未必是看中他在研究崗位上能做出的貢獻,而是看在這傳播價值上。
妻子打了個呵欠:“對面心存不良?那就推了啊。哪怕條件再好,咱也不能和黑心公司合作嘛!”
陶恩海搖了搖頭:“他之說,‘待遇都可以談’。我也不知道這算好還是。但是……那家公司和我之前從事的領域,隔得不是很近。那邊厲害的人也很多。我覺得……他們沒有一定要找我的理由。”
妻子搖搖頭:“那家公司?很厲害啊?都有誰啊?”
按照一般常識,學術界的學者就是比產業界的要高貴三分。
“弗伊格特。”陶恩海說道:“研究部門主導者是弗伊格特。”
“弗伊格特……”妻子睡意一下子都飛走了:“你是說哪個弗伊格特?約格莫夫·弗伊格特?”
對於21世紀30年代末的人來說,“約格莫夫·弗伊格特”的名字就好像20世紀40年代末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樣。
陶恩海點了點頭:“資料上是這麼說的。所以我就有些擔心,我進了這麼牛逼的公司,會不會做冷板凳啊。”
按照向山董事長今天的介紹,“XHD126”是作用於細胞層面的技術。並且,這種技術似乎還處於“不可用”的狀態。神經在被還原之後,並不能恢復舊觀,而是要重新生長。這個生長過程也是難以控制的。另外,這還伴隨着很明顯的異常增生現象。
距離用到人身上,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但是在陶恩海在陶恩海看來,這個過程很明顯是分子生物學的層面多一點。和神經外科的關係不大。他就算進了這個項目,估計也就只能主導一個小組的樣子。
甚至只能作爲一個高級技術員。
他還是很希望能夠發光發熱的。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約格莫夫·弗伊格特啊!”妻子捂住額頭:“如果項目組和有關,這妥妥的要進教科書的呀!這是個好機會……不對,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陶恩海嘴角蠕動。很小的時候讀過的一小則寓言彷彿梗在胸口。
一羣擱淺的魚,還有一個往海中扔小魚的孩子。
“這條小魚在乎。”
他至今還記得。他不是很想在大公司坐冷板凳。
只是,對面真的、真的,沒有談“進來之後能帶什麼項目”的問題。
妻子看陶恩海這麼爲難,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臉:“你自己開心就好。老公啊……只要你自己做得開心,做什麼都沒人會怪你的。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還有,少抽一點菸吧,對身體不好。”
陶恩海在餐廳裡,給自己倒了杯水。
那個男人沒有談“進來之後能做什麼”的問題,也沒有給予職位上的承諾。他也詢問過原因。
“爲什麼要找上我?”陶恩海當時不解的問道:“我不覺得自己能在一個主要是分子生物學的項目裡做什麼。”
向山當時笑了笑,說道:“陶醫生,你瞭解‘超人類主義’嗎?”
“超人類主義認爲,人類現在的身體,是適應了狩獵採集生活的。而人類的文化、信仰,多半也只停留在農業時代開啓的時候。不管是大腦還是精神,演化的速度都被工業革命狠狠超越了。我們應該在理性的基礎上,運用科學與技術,彌補人類肉體與精神上的不完美,讓人類文明可以超越過去的界限。”
“您也看到了,XHD126如果能夠投入臨川,那將是對神經外科以及神經內科的一次巨大革新,很多舊有的東西都會變得毫無意義。我們在建立全新的醫學而這個過程當中,我們認爲,或許會需要醫學相關的專家做出指導。”
“另外,XHD126只不過是我們公司的一個項目。實際上,我們還有很多很多項目。基因療法、腦機接口、人造義體……這些都是我們公司的業務範圍。所有你能夠想象到的、與人類肉身有關係的技術,我們都有涉及。我們認爲,您一定可以在我們這裡發揮巨大的光亮。”
聽起來充滿了畫餅與不靠譜。
但是……如果這是真的……
陶恩海記得,自己還在讀書的時候,看過一個電影。電影主角是一個外科醫生,只不過因爲一場車禍,雙手都廢了。那位醫生找遍了所有的辦法,想要挽回自己的雙手。
到最後,他甚至不惜求助於巫術和魔法。
好在電影虛構的世界,確實存在魔法。
陶恩海過去還覺得那位醫生唯物主義精神不夠,病急亂投醫。
但現在,感同身受之後……
“一種生命的魔法。”他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