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徐清又走到江邊。

徐稚柳在她身旁,凝望江水濤濤,晚來風驟,雨勢洶涌。

天大地大,卻彷彿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過了不知多久,徐稚柳終於開口:“一則官方聲明頂多可以證明你的清白,卻不能幫你解除眼下的危機,也無法彌補已經產生的損失,你就打算這樣收手?徐清,你還有後手嗎?”

“不知道,我還沒想好。”

“你不打算對胖子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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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沉默了很久,擡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看向徐稚柳:“你小字叫謙公吧?以後我叫你阿謙,可以嗎?”

“徐清,我在和你說正事,你……”

“阿謙,你有豁出命去也要保護的家人嗎?”

徐稚柳愣住,過了好一會兒說:“我有,母親過去就叫我阿謙,我還有個弟弟,叫阿南。”

爲了阿南,他向安十九磕了二十個響頭,從那之後,一步步滑向深淵,再沒有回頭的機會。他深吸口氣:“胖子的確有他的苦衷,可誰沒有苦衷?傷害和苦衷不是對等關係,你完全沒有必要爲了過去的那點情誼心慈手軟……”

“你還記得上次在胖子飯館,那個躲在後廚不說話的小胖墩嗎?原來他小名就叫小胖,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大名是什麼。”徐清說,“這個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爲了一個上學名額,要買一套房,買不起房就要離婚,就要賣店,要傾家蕩產,還要維護那點可憐的尊嚴……”

她想到爺爺,想到爺爺下跪請求老師把留學名額給她,想到爺爺重病時,同學們爲她發起捐款,想到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爲了碰瓷想破腦袋,想到老師同情地說,礙於她的爸爸還有完整行事能力,今年的貧困資助名額不能給她了,想到無數個走投無路的瞬間,只能一個人躲在黑暗裡,想到剛纔程逾白那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樣剮在心臟上……

爲了豁出命去也要保護的家人,他們失去尊嚴,失去體面,失去底線。

他們出於愛,出於自願。

自甘沉淪。

……

這一晚之後,輿論風向再次發生改變,起初有爲徐清發聲而被大批網友圍攻、攻訐的對象紛紛揭竿而起,高舉大旗,在網絡起義,部分網友明晰真相,願意相信和道歉,而部分網友卻開始倒戈,大罵瓷協骯髒,官官相護。

就在網友們大戰三百回合的時候,高雯接到一通電話。很深的夜,她再三確認後,長長嘆了聲氣。

隨後通過一封內部舉報信,瓷協總會強徵程逾白參加內調。高雯作爲代表,在內部調查會上首先肯定了程逾白這些年對於陶瓷實業的付出,其次認定其目的不純,有理由懷疑百採改革是一場買賣。

出席會議的皆是業內泰斗,聞言譁然,紛紛向程逾白拋擲疑果。

程逾白還沒來得及自辯,高雯又放出他與元惜時親密接觸的照片,點出他在百採改革第三次討論會不予通過後的種種舉動,疑似通過利益輸送,置換元惜時的選票。

程逾白當然不會承認,別說未遂,就是元惜時真的被收買,他也不會承認。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照片,似乎要把它們盯穿。

高雯問他:“爲什麼《大國重器》第二期節目,一個宣傳國貨,重新建立民族自信的大好機會,嘉賓不是國產陶瓷品牌創始人,而是一個日本品牌代表,你知道這樣做會帶來怎樣惡劣的影響嗎?除此以外,你還承諾了元惜時什麼?”

程逾白一言不發,視線投向對面坐着的朱榮。

朱榮面無表情。

高雯再次提醒程逾白:“這次只是內部調查會,你還有機會自證,一旦公開就來不及了,到那時元惜時、吳奕都要接受調查,他們一個是四世堂的中國區代表,一個是著名陶瓷實業家,更是你的恩師,程逾白,小心覆水難收……”

程逾白微微一笑:“都是無稽之談,要讓我說什麼?”

高雯咬牙:“我已經和陶瓷大學取得聯繫,對方承認吳奕在爲四世堂高校合作一事走動,對於這件事,你怎麼看?”

“高校合作本來就是常有的事。”

“爲什麼不是其他陶瓷品牌,偏偏又是四世堂?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你們在鳴泉茶莊的那次會面,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高雯放低聲音,“程逾白,你最好實話實話,我手裡掌握的證據可能比你認爲的要多很多,包括警局的備案和當天瓷博會現場參會人的口述。”

這就等於提醒他,她有人證了。

程逾白眉心一皺,捏緊桌上的礦泉水瓶。

這場內調會持續了兩個小時,始終沒能撬開程逾白的嘴,就在各位泰斗略顯疲色時,朱榮說道:“今天我們請到了一位人證,本來在內調階段不應該請她出面,不過考慮到這件事事關重大,我想各位領導還是應該見一見,聽聽她怎麼說。”

程逾白一直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已經讓幾位泰斗心生疑慮,想着也許是高雯搞錯了,這封舉報信也許只是什麼私人恩怨,本打算再問一會兒,還問不出什麼時就先停止內調,沒想到這時候殺出個“人證”。

泰斗們立刻掃去疲憊,坐直了身體。程逾白也不自覺地調整了下坐姿,再次捏緊礦泉水瓶。

朱榮起身出門去領人證,期間高雯一直觀察程逾白的神色,見他正襟危坐,眉宇間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緊張,她的心也逐漸沉到谷底。

看來這事是真的了。

過了一會兒,朱榮獨自推門進來,所謂的“人證”並未到場,高雯立刻上前。朱榮也匆匆加快腳步,同她俯身說了句什麼。

高雯色變,脫口而出道:“她當這是兒戲嗎?”

朱榮臉色尷尬,低聲說:“對不起,這事怪我,是我沒有確認好,早上應該同她一道來。”

此時,諸位泰斗察覺到事態又有了新的發展,向高雯詢問。高雯不得不解釋道:“人證突然反悔離開了。”

“什麼?”

“胡鬧!”

“諸位都是協會、部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深知內調會的性質,判斷失誤乃是大忌!你們好好反思一下。”

泰斗們當即就要拍案離去。高雯好生解釋了一通,朱榮也幫忙說項,才平息各位領導的怒火。體諒她年輕,做事難免有不周全的時候,領導們沒有過多爲難,只是強調事關名譽無大小,一定要審慎又審慎,加之事關重大,更要三思後行,末了領導們一個個放低身段,寬慰程逾白。

程逾白大方地表示不要緊,願意配合領導們工作。等領導一行離開,高雯直接將朱榮攔在門外,對程逾白說:“你是不是威脅徐清了?”

難怪他一直不肯鬆口?高雯氣得毫無理智:“你個人渣,你究竟對徐清做了什麼?”

即便早有猜測,可聽到人證就是徐清的時候,程逾白還是不免心跳漏拍了一下。說實話,如果今天的人證是徐清,他真的不敢保證自己能否從內調會全身而退,畢竟她太瞭解他了。

舉報信,內調會,幾位泰斗的身份,這些加在一起,顯見是一場陰謀,而且是發生在夜裡讓他毫無招架之力的一場陰謀,如果人證物證俱全,他這次鐵定要狠狠栽個跟頭。

幸好徐清沒有出現。

可她爲什麼來了,卻又突然離開?程逾白想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不動聲色按下疑惑,朝高雯笑道:“你以爲我有什麼威脅她的資本?就在昨天夜裡一查清她是冤枉的,瓷協就立刻發佈聲明,爲她證明了清白。”

“所以你以此威脅徐清退出內調會?”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一夜,很難不讓高雯懷疑。

可高雯並不知道,同樣的一夜,程逾白正在經歷什麼,他和胖子徹夜未眠,哪還有心思預測他們的手段?程逾白搖搖頭:“除非你們身邊有內鬼,否則按照你們的做事方法,我不可能提前收到風聲。”

“萬一舉報信是你自導自演?”

“我給自己找個麻煩,再自己解決,我有病?你既然懷疑舉報信的來源,不如好好想想,是誰在利用你?”

高雯也覺得舉報信出現的時機過於巧合,彷彿一個推手,推得她往前走了一步。她下意識朝門口方向看了一眼,不知是沮喪還是失落,先還鬥志昂揚的她一下子聲音降低好幾個分貝:“程逾白,你別跟我打官腔,你一根花花腸子,手段多得很,反正我是說不過你。”

程逾白不置可否,只道:“原來雞缸杯已經在清關,現在徵召回來了,時間上應該來得及。”

高雯一驚,喜不自勝:“你的意思是要借我展出?”

“不是借你,是借給國展。”

“借給誰都沒關係啦,只要能揚我國威。”高雯瞬間忘記了剛纔的不快,轉而想起什麼,收斂笑意,神色戒備,“你怎麼突然改變主意?”

程逾白靠在長桌上,拿着礦泉水瓶把玩。

“不是你說這次國展很重要嗎?要展現大國風采,還要讓那些海內外嘉賓重新認識一次景德鎮?”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你哪是好說話的人。”高雯糾結了好一會,還是認爲結果最重要,“先說好,我絕對不會讓你在開幕式演講,你也休想跟我達成任何交易。”

“就一個問題。”

高雯跳腳:“我就知道你這人吃不了一點虧!”

“不是交易,你也可以不回答。”

高雯將信將疑:“那行,你先說說看。”

“這些照片是誰給你的?”

“重要嗎?”

“很重要。”

高雯舔了舔脣,又朝門外看了一眼。還在掙扎要不要說的時候,程逾白先一步起身,把瓶子往桌上一放,大步朝外走去。

“你不要知道了?”高雯在身後追問。

答案還不夠明顯嗎?

一開門,程逾白和朱榮四目相對。程逾白朝前走一步,朱榮爲了退讓,不得不朝後退一步,可程逾白卻沒有趁勢離開,反倒越走越近,直到將朱榮逼退到牆邊。

“找人偷拍,很有意思?什麼時候我也玩玩,拍你出入各名媛畫廊的私巢,再把照片寄給高雯,你看怎麼樣?”

朱榮一派溫雅,笑容迷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這副斯文敗類的面孔還是用來哄女人吧,我不吃這套。”程逾白擡手就是一拳,擦着朱榮的耳朵砸向牆面,“朱榮,我一向喜歡明着來,但如果你一定要玩陰的,我不介意奉陪到底。”

朱榮面色不改,仍雲淡風輕:“同樣的話也還給你,改革是一條很長的路,且看我們誰能走到最後。”

程逾白無畏地勾起脣角,收起拳頭從朱榮面前經過,忽而腳步一頓。

朱榮看着他,他低頭看腳尖,有什麼東西在心臟鼓動,叫他一邊痛苦,一邊痛快。他很久沒有說話,就在朱榮以爲他會就此沉默下去的時候,程逾白又回到他面前。

他的眼睛是一團濃稠的黑,黑到看不見那裡面有什麼,但他聲音清冽,每個字力重萬鈞:“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動徐清。”

“哦?”朱榮笑了,“你憑什麼?”

程逾白欺身上前。

純元瓷協開辦至今三十年有餘,歷經十大瓷廠最輝煌時期,俗話說春秋鼎盛,五穀豐登,就是糧倉裡的老鼠也能吃得滿嘴流油,朱榮的師父楊國盛就是純元瓷協第一任會長,靠張死人都能說活的名嘴,硬生生給石頭鑲上金子,把純元瓷協盤得風生水起。

如果要把八九十年代的風雲人物排個榜,楊國勝必然榜上有名。他曾幾度被奪權,又幾度蹚進深淵,臨老因樁說不清的人命官司進了監獄,一生清譽毀於一旦。

那老傢伙也算程敏的莫逆之交,只沒想到程敏一夜之間投河身亡,老傢伙也一夜白頭,臨終前將當時蒙受屈辱、搖搖欲墜的純元瓷協託付給朱榮,回顧跌宕一生,只問一句:善有何用?

程敏生平樂善好施,一顆白瓷心,堪比明月皎潔。無事時好友遍佈天下,一出事全都明哲保身。老傢伙鋃鐺入獄,何嘗不是因爲一時心軟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女畫家,哪能想女畫家反過來上演農夫與蛇,把他咬得鮮血淋漓。

朱榮經此一事,對黑白善惡有了全新解讀。

老傢伙的終局就是懸在額前的一把刀,時刻提醒他莫要重蹈覆轍。這些年來他鬥遍牛鬼蛇神,處處防範,對誰都留了一顆心眼,只唯獨對程敏獨子程逾白給了一份特殊優待,容他進瓷協,給他權柄,任其瘋長。

他以爲那是個同他一樣處境艱難的年輕人,只這麼多年過去,他發現自己看走了眼。那個扮豬吃老虎的年輕人才是蛇,他吐着信子,用陰冷的眼神向他宣示主權,告訴他——她是我的人。

朱榮想笑,他隨即又道:“如果你敢動她,我保證你的下半生會和你師父一樣,在監獄裡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