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對步兵,是兵種上的優勢;
以逸待勞對遠途急行,是體力上的優勢;
哀兵對傷兵,是戰鬥力上的優勢。
要知道“哀兵必勝”是一條致勝鐵律…
甚至,如今的徐晃對現在的關羽,單純從最純粹的武力上去看,也是優勢!
似乎,所有的理論,都宣示着…徐晃該殺出去,殺出去,就是一場大捷,一場摧古拉朽!
可…在曹仁看來,只一條…
——『因爲那是關羽啊!』
只這一條理由就足以宣判,以上所有的優勢全部都變成了劣勢。
不敢打,也不能打!
“公明啊…”終於,曹仁轉過身,那憂心忡忡的眼眸直射向徐晃,他重重的拍了拍徐晃的肩膀,“方纔關羽沒有直接朝你發動進攻,這說明,關羽的目的不在樊城,他就是要截斷樊城與襄陽的聯繫!”
“他這次…沒有不可一世、囂張大意的‘絕北道’,去阻攔樊城以北的援軍,他這次目標放在襄陽,他是在穩紮穩打呀!”
曹仁的語氣越發的語重心長,“非我曹仁畏懼他關羽,如今的局勢,我軍在明,敵軍在暗,你就算突破了關羽的步兵,那…你會不會也如龐德大營那般,只一個時辰就被弩矢覆蓋,全軍覆滅?”
“這幾個月來,滿寵戰死了,文聘戰死了,子和(曹純)戰死了,呂常、牛金…他們都戰死了,就連與你並稱爲五子良將的樂進也戰死了!樊城又是作爲宛洛之地最後的防線,我不敢拿你,也不敢拿樊城去賭啊!”
曹仁的語調擡高…
就連此刻神情錯亂、精神恍惚、面容難看的徐晃也不由得動容,他望向城樓下的關羽,聽着耳畔中荊河對岸傳來的那兩萬人齊聲吶喊的:
“你過來啊——”
這一刻,就是他徐晃,也不敢妄動…也不敢再揚言進攻。
來自關羽,來自荊州的威懾還是太大了!
這一刻,他意識到,或許曹仁將軍的判斷是對的。
已經這樣了,襄陽已經守不住了,不能再保不住樊城啊!
“是…是末將唐突了!”
徐晃艱難的發聲,他再望向城樓下,那一字擺開,威風棣棣的關家軍,他的內心中飽含悽愴、蒼涼。
就在這時…
“報——”一名兵士匆匆的跑上了城樓,他跌跌撞撞。
準確的說…他是驚慌失措的爬上城樓的。
“怎麼回事?”曹仁急問。
“龐德將軍…龐德將軍帶着親衛,要…要出城,被…被守軍擋住,龐德將軍強突城門!”
隨着兵士的話,曹仁的心情如墜深淵…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又、又起啊!
“速速調集我的親兵,務必阻攔住龐令明!”曹仁一邊往城樓階梯處跑,一邊吩咐,“此外,傳我軍令,敢私自出城迎敵者,誅…誅九族——”
說話間,曹仁迅速的下了階梯,可方纔下樓,“砰”的一聲,馬車上的一枚木棺被巨力推至曹仁的面前。
曹仁擡頭,這木棺後的正是龐德。
“令明?”曹仁驚訝的張口。
卻見龐德一拱手,語氣冷冽:“子孝將軍,我龐德死了四個兒子,我已經沒有九族可誅了…若我死了,你就用這木棺把我的屍首運回去!”
龐德的語氣毅然決然,“子孝將軍,我曾向丞相保證,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人在,襄樊在!”
說罷,龐德毅然決然的轉身,就要再闖城門。
曹仁一把將他拉住,“龐公大義,我與大哥知曉,可現在…現在不是出城的時候啊!”
說到這兒,曹仁突然攔在龐德的身前,他像是要以自己的身軀攔住龐德的決議:“若是龐公要出城迎敵,那就從我曹子孝的屍體上踏過去吧!龐公不放心兒子,那就讓我曹子孝去陰曹地府替龐公照顧這四個侄兒!”
這…
曹仁這一番極賦感染力的話,讓龐德啞然了…一時間,他的臉上寫滿了“進退兩難”!
…
…
血色殘陽佈滿襄陽城,還在不斷地染紅了這片血腥殺戮的戰場。
從黎明拂曉,到黃昏將至,一整日的攻防戰…整個城樓下到處都是硝煙,到處都堆滿了密密匝匝的屍首。
拼到這個份兒上,雙方比拼的已經不是勇力,而是意志的較量,是煎熬。
攻防戰!
爬城、先登、死戰、奪樓…搶回城樓,每一刻都是死亡與殺戮,每一刻都是衝鋒與搏鬥,每一刻都有親人和戰友死去。
唯獨糜芳與傅士仁還在堅守。
登上城樓的糜芳,他胳膊上已經中了一箭,可他不敢後退,在這樣的氣氛下,他是最不能,也是最不敢倒下的那個,他硬生生的將箭矢折斷,只保留住插入肩膀處的一小截。
他甚至來不及用另一隻手去捂住傷口,他的手在揮刀:
“我砍死你個婢養的!”
他一刀將面前魏軍的弓手給劈成兩瓣兒…
他渾身是血,他的眼睛裡都泛着紅光,印象中,自從登上這城樓,糜芳已經砍死了七個敵人,這與以往,那個凡戰就往後退的他,迥然不同,怕是曾經的糜芳,都絕然無法想象現在的他,能變成如此瘋狂的模樣!
以往的秘方,是在給劉備拼命,可現在這一次,是給他自己拼命…
每一刀都是數不盡的財富!
彷彿每揮一刀,糜芳的心頭都在悶喊。
——『這就是襄陽城的十個宅子!』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這八個字放在糜芳的身上簡直太過貼切。
“你嫩娘該死哪死哪去——”
伴隨着,他又一聲地地道道的徐州口音,肩膀處的傷口宛若不存在一般,他又一次揮舞着大刀朝城樓上的敵人衝去。
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到了爭奪城樓上“閘門”機關,若是奪下這機關,那城門洞開,一切就都結束了。
孰勝?
孰敗?
就看這一遭了!
那邊廂,如果說糜芳所帶的兵馬,登上城樓,他們作爲一個點,作爲一把匕首去撕裂對方的防線。
那麼城樓下,就近指揮的傅士仁則在觀察着整個戰場。
他發現,他們一如既往的面對着這襄陽城最嚴酷的抵抗;
他們一如既往的鬥志昂揚,一如既往的踩着那八牛弩矢,攀上這幾十米的城牆!
他們已經衝上了城樓,站穩了腳跟,正在以此爲基,不斷地將戰場向內部繼續蔓延,擴散。
可…似乎有哪裡不對?
傅士仁揣着下巴,他在琢磨着,的確是有哪裡不對?
這魏軍也太能堅持了吧?
整整一日沒有援兵?怎麼還能做到像是打了雞血一樣?都不要命的麼?因爲什麼還在堅持?
傅士仁有點想不通,他琢磨着,他要是面對這樣糧盡援絕,甘爲炮灰的局面,保不齊,他直接就降了!
打你妹啊——
等等——
突然,傅士仁驚覺了一件事兒,一件對於這場攻防戰很重要,卻是他與糜芳都忽視了的事兒。
那就是,這一日…他們在迅猛的攻城,魏軍在殊死的抵抗。
事實上,敵人的援軍真的沒有來。
可因爲殺得興起,所有人都在亢奮中,都在以命相搏,他傅士仁都忘了這件事兒,保不齊…魏軍的心裡也忘了這樁事兒。
這…
當即,傅士仁心頭就生出一個想法。
他這些年過的不好,過的憋屈,過的委屈…
他躺平、倒賣軍械、做損劉備不利己的事兒,究其原因,是因爲沒有希望!
可如今,他拼死相搏,衝鋒在前,不就是因爲關麟讓他看到了希望麼?
而現在的敵軍,儼然…他們一個個心裡頭還懷揣着希望呢!
還覺得樊城那邊,他們的將軍曹仁、徐晃會來救他們。
這…
這…
救個錘子的救啊!
傅士仁“吧唧”了下嘴巴,他已經意識到了癥結的所在,他心頭沉吟:
『當務之急,不是繼續攻城,而是得給他們提個醒兒啊…』
當即,傅士仁招呼一干兵士過來,“爾等莫要再登城了,爾等就在這城下悉數吶喊,喊那曹仁放棄了他們,放棄了襄陽,喊他們的將軍徐晃不會來了,喊他們,問他們爲何而戰……快…現在就喊!”
當即…
這些兵士迅速的集聚在一起,數千人,齊聲高喊。
“襄陽的守軍,你們已經被曹仁放棄了…襄陽城已經被放棄了——”
“你們的將軍徐晃他不會來救援你們了——”
“襄樊一水之隔,若要來,他們早來了,現在都要黃昏了?他們不會來了?你們已經是棄子了。”
“你們可想過,你們究竟是爲誰而戰?”
頃刻間,這樣的聲音一句接過一句,一句句的朝城樓上吶喊。
這些聲音也第一時間傳入每一個魏軍將士的耳畔。
突然…他們彷彿心頭的‘激昂’與‘熱血’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
他們被淋的痛徹心扉,他們被淋的不能自己!
他們意識到,其實…他們心頭一直堅持的“堅守待援”,始終懷揣着的希望,這個“援”不會回來了!
是啊,誠如這些荊州兵士吶喊的,襄樊一水之隔,若要來,早來了!
“呵呵…”
“若要來,早來了!”
“若要來,早來了!”
無數魏軍淒厲的喃喃自語…
這一刻,他們切切實實的意識到,今日的曹仁將軍,終沒有重塑那“天人”之勇!他曾經救過牛金,可今日不會再來救他們了!
素有威望的徐晃將軍也是如此,他究是再愛兵如子,也不會來救他們了,他會眼睜睜的看着襄陽覆滅…
就在這時,荊州兵齊聲吶喊的最後一句傳出。
“你們究竟是爲誰而戰?”
“爲…誰而戰?”
“爲…爲誰而戰?”
一時間,數以千計的魏軍將士齊齊的啞然,他們彷彿連最後握緊武器的力氣也沒有了,煙消雲散。
爲誰而戰?
爲一個…連他們這些堅守的勇士,都不來救的將軍而戰麼?
還是爲那虛無縹緲的大魏而戰?爲那曹丞相而戰?
迷惘了!
迷失了!
呵呵…
這一刻許多魏兵笑了,他們冷笑…而隨着冷笑過後,他們再也沒有握起兵器的勇氣,他們的希望在這一刻悉數破碎了。
糜芳瞅準機會,迅速的奪下閘門,隨着“嘎吱”的聲音,吊橋放下,城門洞開…
結束了!
一切從這城門的洞開起,就徹底宣告結束了!
終究,從晨光熹微到暮色降臨,這些堅守着的魏軍,他們還是…還是最終失去了希望!
只是經過了短暫的瞬間,他們眼中的光就從方纔的嗜血,變爲了如今的淒涼…可以說,他們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光,一個個宛若行屍走肉一般。
“我還真是個上將軍的料啊,哈哈…”
傅士仁看到城門洞開,他竊喜着,小聲自言自語一聲。
旋即,他一馬當先率領城外的兵士迅速的衝入城中。
——襄陽城攻陷了!
一整個白日的攻防,最終以傅士仁的“靈機一動”,以類似於“四面楚歌”的方式,襄陽城還是被攻陷了!
隨着一個個魏軍將士悽愴的放下武器,繳械投降。
隨着傅士仁與糜芳的部曲迅速的控制了這些俘虜,迅速的控制了整座城池。
隨着城頭“魏”字大旗、“徐”字大旗的卸下,很快“糜”字大旗、“傅”字大旗,還有最醒目位置的“麟”字大旗躍然升起,躍升越高。
這標誌着…
關羽打了四年都沒打下來的襄陽城。
最終…在傅士仁與糜芳的聯手下,徹底攻陷!
其實,襄陽城城樓上那“麟”字大旗,嚴格意義上,該是“關”字大旗。
可糜芳心裡打着小九九。
哪怕是此刻他還受着傷,可他尤自思路清晰…
他不住的嚷嚷:“我三弟的旗幟,就掛‘麟’字大旗,哈哈哈哈,別讓那關雲長誤會了,這襄陽城…是我們兄弟三個的,沒他關雲長的份兒!”
這一刻,糜芳是志得意滿,他感覺他面子、裡子全有了!
傅士仁也是感慨萬千。
終於…終於,跟着劉備走南闖北二十多年,他立下了第一份屬於他自己的大功!
這功勞,呵呵,就連那關羽都要甘拜下風,都要望而生畏了吧?
這一刻…
他傅士仁真真兒的覺得,他站起來了!
他可以昂首挺胸的站起來了。
他,他就是劉玄德的——第四個兄弟!
…
…
“報——襄陽城被糜芳、傅士仁兩位將軍攻下來了!”
襄陽大捷的戰報,迅速的傳至廖化、侯音這邊。
這裡本剩下兩萬人的隊伍,他們原本計劃清理戰場,將弩矢、兵器、軍械,還有糧草悉數運走後,一把火焚燒了這裡。
可沒想到,一百萬支箭,還有那數萬鎧甲、兵器…單單收撿,運送就花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直到黃昏才完成…
不過,襄陽城被攻破的消息也如期而至的傳來。
這再好不過,這些軍械、兵器、弩矢可以暫時先存放入襄陽城中。
省去了往江陵城運送的勞頓。
話說回來,無論是陸家軍還是南陽兵,也都累了,需要找個地方休息下!
倒是…廖化一邊捋着鬍鬚,一邊急切的問:“糜芳、傅士仁兩位將軍,這襄陽城都攻下來了,咱們這邊,那龐德的首級找到了沒有?”
儼然,廖化有些迫不及待。
誠然,他萬弩齊發,射殺三萬五千名曹軍兵士,與傅士仁、糜芳攻下襄陽城,這都是莫大的功勳。
可若是廖化這萬弩齊發,最終射殺的敵人中沒有龐德這狗賊,那難免就有些不美了。
自然,廖化並不知道龐德提前一夜就趕赴了樊城。
也不知道,龐德此去樊城的目的,是向曹仁請命,轉守爲攻,南下江陵…
更不知道,龐德南下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就已經有幾分“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味道了!
聽到廖化問“龐德”的屍首…
侯音如實回道:“有敵人的降卒供認,幾乎所有的敵軍屍首都比對過面頰了,龐德四個兒子的屍首倒是尋到了,唯獨不見龐德這狗賊!”
“該不會…”廖化微微凝眉,心裡嘀咕着。
『不會這龐德真踩了狗屎運?這也能逃過去?』
就在這時,一名陸家軍的兵士快步趕回,詢問廖化:“將軍,天色已晚,襄陽城已破,是否還繼續朝那樊城吶喊…”
他是替陸家軍的少將軍陸延問的。
“不用了。”廖化收斂起了,那沒有射殺龐德的可惜心情,他昂起頭深深凝望了眼那暮色下安靜的樊城,不由得感慨道:“二將軍大病初癒,半日的威懾差不多了,不用再吶喊了,派人告訴二將軍襄陽攻陷,請二將軍赴襄陽城休整!”
說到這兒,廖化指着那被掃蕩過的一片廢墟中的龐德大營,“一把火燒了吧,這麼多魏軍的屍首,也算是給他們個體面,免得他們的屍首被野獸啃咬…”
“諾!”有兵士應喝一聲,就去安排。
反觀廖化,安排完這些後,他有一抹如釋重負的爽然。
他心頭不住的感慨。
——『還是跟着雲旗公子打仗,快活啊!』
是啊…
廖化一共跟着關麟打了三次仗,第一仗是鏡子的反光,兵不血刃。
第二仗,是大規模的燃燒罐,殺敵於無形!
第三仗,則是這秦弩方陣,萬弩齊發…
這層出不窮的打法…
這標新立異的打法。
這神鬼莫測的打法,別說是曹操、曹仁、徐晃、樂進了,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扛不住啊?
那邊廂…
關羽也收到了襄陽城攻陷的消息。
他那保持了一個下午的模樣,保持了一個下午的更古不變的面癱臉,總算有些鬆動。
他擡起頭眺望着城樓上,他的目光與曹仁、徐晃的目光,也與那如“惡狼撲食”般龐德的目光,交匯…
月夜下,火把下將赤兔馬上的關羽照的宛若白晝,關羽提起青龍偃月刀,輕輕的指了指襄陽城的方向,指向那城樓上變幻的大王旗,旋即再把刀指回這樊城的城樓之上。
他一捋長髯,淡淡的,一如既往趾高氣昂的吟出四個字。
“曹魏?就這?”
一旁的傳令兵,齊聲朝城樓上吶喊。
“關公說:‘曹魏?就這’?”
“關公說:‘曹魏?就這’?”
“關公說:‘曹魏?就這’?”
一連三聲…直喊得曹仁、徐晃、龐德羞愧不已,這是不僅要殺人,還要誅心哪!
“哈哈哈哈哈…”
隨着關羽的大笑,他再度一捋那飄逸的長髯,他朗聲道:“走了,多謝曹將軍、徐將軍、龐將軍送關某襄陽城!”
說罷,關羽當先勒動赤兔馬,整個關家軍前隊變後隊,正井然有序的撤離。
一邊撤離,一邊大聲喊道:
“魏將軍妙計害關公,賠了襄陽又折兵——”
“魏將軍妙計害關公,賠了襄陽又折兵——”
“魏將軍妙計害關公,賠了襄陽又折兵——”
這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嘹亮,到最後震耳欲聾…也震的曹仁、徐晃、龐德羞愧不已!
龐德與徐晃是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飛下去與關羽大戰三百個回合。
曹仁則是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襄陽丟的,丟的他…毫無顏面!
徹徹底底的——無顏見曹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