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佈滿長空。
宛城街巷之中。
“嘎——嘎——”烏鴉嘶啞的叫聲在天穹中響起,越來越多的烏鴉開始盤旋於這座城池的上空。
似乎,城內單方面的屠殺,飛濺的血水,讓它們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嘎嘎嘎”的叫個不停,一個個興奮不已。
曹植正在一處街巷中逃亡。
方纔,他與大部隊一道往北城門行進的過程中走散了。
後有關羽的追兵,前有宛城七千守軍的阻撓,到處都是拼殺,隊伍很容易就被衝散。
如今,曹植身邊已經沒有親衛了,他的親衛都已經倒下,他獨自一人踉蹌的往前走。
“殺呀…”
“抓住他。”
“那是逆賊曹操的兒子…”
十幾名宛城的守軍在曹植的身後緊追不捨。
“嗖——”
一箭射中了曹植的右肩,鮮血涌出,曹植悶哼一聲,他聽着那不遠處急促的腳步聲,他心一橫,用力折斷了箭矢,捂着傷口步履踉蹌的繼續往巷口中逃去。
“爹…爹…甄…甄姐姐…”
恍惚間,曹植覺得眼前一片黑寂,彷彿他全力的狂奔最終陷入的依舊是一個死衚衕…是絕境。
他已經筋疲力盡,傷口處失血帶來的眩暈感,讓他已經看不清前面的路。
彷彿…他眼前出現的唯有他心中掛念的那些人。
“爹…兒子對不起了…”
“甄姐姐,我…我怕是沒辦法再保護你了。”
一邊艱難的向前,曹植一邊口中喃喃,就在他即將跌倒的事後,他感覺他被一隻大手給拉住,然後拉入了一側的街巷。
緊接着,一陣天旋地轉,曹植看清楚了那拉他過來的人。
劍眉星目,鼻挺如峰,輪廓分明,可脣角卻帶着緊張,一雙眼睛更是在顫抖…顫抖的厲害。
是李藐!
“李…李先生…”曹植嚥了口口水,李藐的出現,讓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像是一下子,整個人的心就定了。
“噓…”李藐伸出食指,比出一個虛的手勢,然後找到了一處茅草堆,他撥開茅草堆將曹植先扶了進去,他又簡單處理了下外圍,他自己也進入其中。
直到這時,他才問曹植,“子健公子,你可讓我好找啊——”
李藐的語氣極致的急促。
這是意外事件,按照那代號爲“九五二七”的任務,李藐要救的是夏侯惇,可…無疑,在他整個的大計劃中,曹植又是重中之重的一環。
一個也不能少——
“我…”曹植本想張口,可李藐好似聽到了什麼,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又是一聲低沉“噓”的聲音傳出。
整個此間一下子陷入了寂靜之中。
很快,巷口處就有聲音傳來。
“關將軍,是這裡——”
是一名頭戴橘黃色頭巾的宛城守衛將關羽引到這邊,“方纔我們緊追着那曹操的四子曹植,他就是逃入了這個巷口,且已中箭,血跡還在。”
這兵士指着巷口處的血…
只聽得“砰”的一聲,青龍刀的刀柄與地面碰撞發出一聲渾厚的聲響。
然後,“得得得…”是赤兔馬的嘶鳴,緊接着關羽翻身下馬,他環望着此間巷口,這是一個斷巷。
他仔細的環視了一圈,看到了這巷口處的確有幾許血跡,只是…這血跡只是停留在巷口,像是並沒有繼續深入。
關羽當即下令。
“搜——”
這下,幾十名兵士悉數向前,涌進這巷口,每一個角落,乃至於每一處房舍都有人進入其中。
倒是這些軍士頗爲講究,若是看到屋舍中有人,會提醒:“無需害怕,我等只是搜查,若是沒有窩藏賊人,我等即刻撤去,秋毫不犯!”
因爲兵士的這些,又是老鄉的口吻,巷口內屋舍裡的百姓也極力配合,紛紛將衣櫃打開,讓這些兵老爺看的真切。
“關將軍,這邊已搜過,沒有…”
“關將軍,民舍中也沒有…”
整個巷口,完全沒有搜出曹植。
這時,方纔引關羽到這邊的那宛城兵一敲腦門,疑惑道:“可…我明明看到他往這邊了,那一箭還是我射…”
不等這宛城兵開口,關羽捕捉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他指着巷口處,李藐與曹植藏身的那一處茅草堆:“那裡還沒搜過吧?”
“是…”
隨着兵士的應答,關羽親自一步一步的向那茅草堆走去。
這下,李藐與曹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漸漸的,透過茅草…他們已經能看到,那青龍刀正在撥動這茅草外圍。
眼看兩人就要暴露了。
“關將軍…”這時,伴隨着馬蹄聲,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是侯音。
關羽是認得侯音的,侯音從南陽帶了兩萬兵投誠於雲旗,此前來江陵時,也曾特地拜見過關羽。
因爲兩人都喜歡讀《春秋左傳》,關羽對他的評價還不低。
此刻看到侯音,關羽收回了青龍刀,望向他,“此次能破城,侯音將軍可謂是居功至偉!”
“不敢當…”侯音刻意的走近了關羽幾步,拱手行禮時,嘴巴從關羽的耳邊一閃而過,像是言語出什麼。
也是那麼一個瞬間,關羽的眼眸一凝,他下意識的想扭過頭去望向那茅草,卻又因爲想到了什麼而保持住原本的姿態,依舊是背對着那茅草。
侯音的聲音還在繼續,“如今城破,宛城中有名望的族老與名士正手持印綬、戶冊在官署等着二將軍…這等緝拿魏軍殘餘之事,就交給我們好了!”
說話間,侯音的眼芒中又露出了更多的意味深長。
關羽頷首,可就是頷首的一瞬間,他的青龍刀猛地插入茅草堆中。
那森然的刀鋒從李藐與曹植頭顱中間的間隙插了過去,剛剛好避開了兩人。
這一刀不止把曹植給嚇到了,更是讓李藐雙目瞪大,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兒!
這時,關羽緩緩的收刀:
“那此間就有勞侯將軍了。”
說着話,早有親衛牽來了馬匹,關羽翻身上馬,不忘回首最後望了眼那茅草堆,揚長而去。
待得關羽走後,侯音問:“這裡都搜過了麼?”
“搜過了…”
因爲關羽突然的一刀,沒有人會再去懷疑這茅草。
這時,侯音彷彿注意到了前面的巷口,“那裡有賊兵,速追——”
一時間,一行人又向前方疾馳而去。
…
“咳咳…”
“咳咳…”
待得腳步聲全部熄滅,李藐方纔推開了茅草,他的面色尤自煞白,長長的喘着大氣。
可面色更滄桑的是曹植。
他是一直在乾咳。
有…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感覺,他好像已經死過了一次,死在青龍刀下。
“好…好險!”
“子健…”李藐努力的平復了下心情,他繼續拉住曹植,“還能動麼?此地不宜久留?”
“能…能…”曹植看着李藐,滄桑與緊張的心情彷彿收斂了一些,就像是隻要這位李先生在,他就永遠有希望…永遠能看到希望。
李藐又深吸口氣,“走…我扶着你,先離開這裡!弟兄們都在北城門那邊等着咱們…”
說話間,李藐與曹植快步的前行。
儘管曹植的肩部依舊疼痛,可…這種時候,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活着還是死去?
就看這一回了!
…
…
離開了那巷口的關羽,並沒有去衙署。
其實,壓根也沒有什麼族老送上印綬與戶薄。
還打着仗呢,宛城的百姓不至於這麼急不可耐,這些都是侯音編出來的。
此刻的關羽,正站在一處房檐上,不多時,侯音也上了這房檐,從這裡居高臨下,曹植與李藐的行跡一覽無餘。
不誇張的說,若是此刻…若是關羽想要捉拿這兩人,只需要一聲令下。
似乎因爲這一次的對話頗爲特殊。
故而…關羽屏退了衆人,只留下侯音一個。
“何故要放了他們?”
這時,關羽才問向身旁的侯音。
侯音頓了一下,卻條件反射似的環望左右,確保周圍沒有眼睛後,這才如實道:“這是四公子吩咐的,敵人中…能對出暗號‘九五二七’的人,那便是他的人、自己人!”
——『唔…雲旗的人?』
關羽心頭暗歎一聲,旋即丹鳳眼眯起,似乎略有沉思,想了一會兒,才感慨道:“我聽你說,他是蜀中名士,此前在江陵城,如今背叛到逆魏的李藐?對麼?”
關羽對這個傢伙並不陌生。
狂妄至極,口無遮攔,在大兄攻克成都的慶功宴上大放厥詞,若非諸葛亮替他求饒,保不齊已經死在蜀中了。
來到荊州也不安生,處處與雲旗作對,最後被雲旗扒去衣衫,綁在城門處,遊街示衆…重重的打壓了他那身上的狂氣;
再後來…這李藐就偷偷的北上投了曹操,竟沒曾想,他沒有布禰衡的後塵,竟還頗得曹操的重用。
這些關羽是知道的,只是他還有些無法接受,李藐是雲旗的人!
“九五二七?他如何把這代號告訴你的?”關羽追問。
侯音微微的凝眉。
他不由得回想起,就在半個時辰之前。
他的手下就擒住了這個李藐,似乎是這李藐在聯繫一干散於各處的魏騎,讓他們合兵一處,一齊突圍。
按理說抓到這樣一個人,根本無需送到侯音的面前,直接殺了就是了。
可偏偏,這李藐的衣衫上用血寫着幾個大字——九五二七!
似乎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被擒住的時候,直接指着這些數字。
作爲宛城的守軍,侯音是交代過這個數字的。
於是,這手下不敢怠慢,就帶到了侯音的面前。
這麼一問才知道,原來…雲旗公子還在曹魏佈下了這麼一枚棋子。
此刻,侯音將這些細細的講述給關羽。
關羽只覺得一陣醍醐灌頂,就是給他三個腦袋,他也不會想到,當初…那個處處與雲旗作對的狂士,竟從來都是雲旗的人!
那麼…是不是就能這樣理解?
隨着李藐在逆魏的身份越來越高,隨着他的權利越來越大,逆魏就越有機會,越有可能被傾覆。
反向傾覆——
“咕咚…”
想明白這一點,關羽不由得深深的嚥了一口口水,他彷彿看到了雲旗在逆魏、在北方佈下的一張天羅地網。
整個曹魏的宗室、文武,悉數都深陷於這網中,渾然不自知。
呼…
又是一聲長長的呼氣,關羽用有些沙啞的聲音,沉聲道。
“這小子…究竟還藏着多少驚喜?”
這一道聲音,侯音沒聽清楚,連忙問:“二將軍方纔說什麼?”
“噢…”關羽沉吟了一下,收斂住因爲關麟而有些驚喜,乃至於驚訝,驚嚇的心情。
他輕聲問:“這麼說來,九五二七這個代號,是讓李藐帶着這些魏軍的宗室兵馬逃離宛城是麼?”
“不至於…”侯音解釋道:“李先生與我特地商議過,意思是,北城門的防護…他們的突圍,咱們留下一半,也放走一半兒…這樣也做的更真實一些,不過…那曹植、夏侯惇的話,李先生的意思是,他倆必須要放走,這對李先生繼續往逆魏朝堂滲透大有好處。”
唔…
關羽一怔,連忙反問:“夏侯惇沒死?連他也要放走。”
從侯音的話中,關羽捕捉到了一個細節。
夏侯惇沒死!
而作爲曹魏的上將軍,關羽下意識的是想把他留下來。
斬殺逆魏的上將軍夏侯惇,這可是一個震驚天下十三州的大事兒!
“夏侯惇已變瞎侯惇,一個雙目已瞎的上將軍…有能有什麼威脅呢?”侯音意味深長的解釋道:“雲旗公子與李先生還是高明啊,放他回去,比抓住他…有更大的好處。”
這…
關羽本還想張口,可想到這是雲旗的部署,想到李藐是友非敵且身處敵後,險象環生、如履薄冰後…
當即他把想說的話悉數都嚥了回去。
他一邊捋着長髯,一邊心頭感慨。
——『爲父只看到了這宛城一戰,可雲旗還是看到的更遠!呵呵,便宜這瞎侯惇了!』
突然…
關羽又想到了什麼,他再問侯音。
“接下來呢?若是我軍沒有追兵,那豈不是…”
不等關羽把話講完,侯音鄭重其事的告訴關羽:“追兵的話,那就是另一個計劃了,代號爲‘九五二七’的這個行動,其實…纔剛剛開始——”
從侯音這故作神秘的話中,關羽能察覺出,雲旗還佈下了更大的籌謀。
關羽更能感受到的是兒子的那張大網從這一刻起,勢必要鋪開的更大,也更縝密。
這是於北境逆魏內部的——暗流涌動啊!
…
…
“上將軍,不能等了呀!”
距離北城門僅僅一個巷口,將近兩千魏軍兵士聚集於此。
他們中不少人都是遇到李藐,然後被告知集結於這裡,一同突圍的。
無疑,李藐的出現給這些各自爲戰的魏軍莫大的信心,他們又看到能殺出去的希望了。
如今,他們集結了兩千兵士,是可以嘗試着衝出城門的。
但…問題是李藐與曹植還沒有蹤影。
“上將軍,再等的話,那關羽若趕來,怕是我們…誰也出不去這城門了。”
有兵士提醒夏侯惇。
如今的夏侯惇箭傷已經做了簡單的處理,這種時候,他不敢拔箭出來,箭矢只是折斷了多半截。
別看夏侯惇年紀大,可身子骨依舊硬朗,他強忍着痛感坐了起來,可身子卻止不住的發顫。
哪怕是坐着都需要兩個人去攙扶。
可…
這裡,除了他夏侯惇之外,魏軍哪裡還有主心骨?
他是這裡唯一的將軍了呀!
依舊有源源不斷的魏軍集結到這邊,隊伍越來越大,他們多是遇到李藐,被李藐指引往這邊的方向。
看到夏侯惇,哪怕是瞎的,這些新來的兵士彷彿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又激起了那本已消沉的戰意!
“上將軍…再…”
再等的“等”字都還沒吟出,“夠了…”夏侯惇冷冷的說出這兩個字,他的雙拳握緊,像是在心裡做着最後的掙扎。
這時,一個宗室的兵卒張口:“若沒有李先生,我等如何能到這裡?又如何突圍?”
他的話傳出,立刻引起了無數共鳴,“李先生雖非我大魏宗室族人,可他爲了救我們…敢再度深入戰場,都敢去孤身尋子健公子,我們…我們怎能將他留下?”
“是啊…若棄他於不顧,那…那咱們這些宗室族人,還是人嘛?”
的確。
整個此間變故發生的太快,太迅猛,所有人都是懵的,傻了的。
在這種情況下,李藐無疑是最快清醒過來的那個,若不是他替曹植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怕是如今這宛城內必定血流成河。
此情此景,他們怎麼能放棄李藐呢?
再說了,公子曹植也還沒有歸來呀,他們如何向曹丞相交代呢?
這一刻的夏侯惇心如刀絞,如今的他已經知道兒子死了,他本該悲傷,本該痛苦流淚,可現在的局面…
根本沒有流淚的機會!
可慶幸的是,李藐這個年輕人,在如此亂局之下,他的部署,他的膽力,他的義無反顧,他的忠貞之士,讓…夏侯惇心裡無限感慨,也無限感動…
這是一個國士啊!
更是一個大魏能用的賢才!
但現在,突圍?還是繼續等待…他…他夏侯惇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了。
就在這時…
“踏踏”的腳步聲響起,這腳步聲音稀疏,宛若只有兩人,只是…風聲鶴唳的魏軍,哪怕聽到這樣的腳步也一個個緊張了起來。
終於,當腳步聲越來越響徹,一衆兵士看的真切。
——是李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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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藐託着曹植從那街巷中走了出來,李藐身上都是血,可他尤自咬牙,艱難的前行。
而曹植的肩上還中了一箭…儼然,他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李藐的身上。
來了…
終於來了!
“李先生回來了…”
“李先生把子健公子帶回來了!”
一干魏軍喜極而泣,就差振臂高呼出“李先生”的名字了。
“夏侯老將軍,我…”李藐將曹植交給一干軍士後,他看到了坐着的夏侯惇,連忙快步上前,行至他的身旁,哪怕夏侯惇看不到,李藐依舊拱手行了一禮,然後鄭重的說:“老將軍,我李藐不辱使命,把子健公子,也把這些兵勇帶回來了——”
李藐的聲音不大,因爲虛弱,還極是沙啞…
可此情此景,這一句話整個讓魏軍的心頭都燃起來了!
也讓夏侯惇那枯涸的心境,再度煥發出全新的力量。
他在兩個兵士的攙扶下站起:“李先生,老夫瞎了眼,老夫的兒子又死在城樓上,子健如今也中了箭,如今老夫只能把我、子健,還有這些魏兵的身家性命都託付給你了——”
夏侯惇重重的握住李藐的手,乃至於將腰間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裡,夏侯惇的話沙啞,卻是語重心長:“你有勇有謀,機智果敢,從現在起,我夏侯惇的兵就是你的兵,我們現在全都聽你的調派…但你…你一定要把我們給帶出去!”
此言一出。
李藐大驚,他不可思議的望着手中的兵符。
幾乎夏侯惇的聲音剛剛落下,所有魏軍兵士齊齊朝李藐拱手:“李先生但有趨馳,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先生,間不容髮,速速下令吧——”
這…
李藐下意識的沉吟了一下,彷彿一個瞬間,他的心都亂了,一片亂麻!
——『赴…赴湯蹈火麼?這些魏兵對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麼?』
心頭吟出這麼一句,他發現他手中的兵符是那樣的真實,又那樣的厚重。
他這才意識到,他好像已經得到了夏侯惇,乃至於得到了這些曹魏宗室兵卒的、深深的信任!
——『這便是代號爲‘九五二七’的行動麼?』
——『這纔是雲旗公子制定的,那代號爲‘九五二七’的行動啊!只要活着出去,那…』
恍然間。
李藐彷彿看到那北城門外屬於他的一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