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住曹操以後,程陽立馬回到了自己院中。
華佗已經來了,他給清河看了看,對程陽說道:“小姐身子本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傷心過度,所以纔會如此。只是……”
“只是怎樣?”程陽急忙問道。
華佗喜憂參半,嘆息道:“只是,小姐現在已經有了身孕,萬不可再如此傷神了。”
程陽愣了愣,似是沒聽清楚。
鄒夫人再次重複道:“夫君,清河她,她有了……”
程陽微微點頭,“我知道。”
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在這個時候,清河突然懷孕了。
眼下曹府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曹丕也押送趕回來的路上,許都裡裡外外,都是風聲鶴唳,人言盡起,清河,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懷孕了。
初爲人父,程陽心裡第一次有了這麼大的壓力。
同時,在他看到臥牀上沉睡的清河時,也深切的體會到了男人應盡的責任。
他忽然笑了起來。
清河懷孕了,她肚子裡有孩子了……
哪怕如今的許都風雨飄搖,哪怕曹家未來的走向難以預料,可無論對身爲丈夫的程陽來說,還是對身爲父親的曹操而言,這都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喜事。
程陽輕笑着嘆惋一聲,扭頭對鄒夫人、甄宓安慰道:“沒事的,放心吧,許都和曹府,都會沒事的。你們好好照顧清河,我出去一趟。”
鄒夫人切聲問道:“夫君,你去哪裡?”
程陽微微一笑,“去給主公沖沖喜。”
他快步而出,走到院外時,忽聽左右侍衛稟告道:“長史,夏侯惇將軍來了。”
程陽一怔,急忙問道:“他怎麼來的?如今身在何處?”
侍衛答道:“夏侯將軍脫光了上衣,揹着荊條,一路叩拜着過來的。他現在正在主公院內,二人,二人正抱頭痛苦呢。”
程陽聞言,頓時鬆了一口大氣。
還好,夏侯惇比較會做人,曹操也算明白事理。
曹昂之死,無疑是一把尖刀,深深的刺在了曹操心裡。
夏侯惇的兒子雖是兇手,但他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夏侯楙必死,這事誰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曹操與夏侯惇,原本是最爲和睦的一隊主僕。
雖說,夏侯惇脾氣暴躁,爲人也過於剛直,但他的作用,是許都任何一位將領都無法相比的。
諸多武將,或有善於捉對廝殺的,比如典韋;或有善於千里奔襲的,比如夏侯淵;還有善於守城的,善於治兵的,比如曹仁,比如於禁。
夏侯惇在軍事方面,能力並不算多強,偶爾出征幾次,還大多打了敗仗。
他的能力,在於坐鎮後方,統御諸部。
其人不僅虛心好學、寬容大度,而且爲人正直,作風簡樸。
最關鍵的,他不僅對待將士們、朝臣們很好,又能撫卹窮人、善待百姓。
無論在軍伍之中,還是在百姓之中,夏侯惇都是一位資歷極深威望極高的統帥。
除此之外,他在朝堂之上的風評也很好,
曹操南征北戰這麼多年,全是由夏侯惇坐鎮後方。
哪怕他軍事能力不強,也依然是調和各部勢力、平衡各種團體的不可或缺的人物,是曹操最爲信任的心腹重臣。
如今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夏侯惇能負荊請罪,與曹操在院中抱頭痛哭。那二人之間的誤會,也就全都說開了。
這是穩住許都的第一步。
程陽想了想,便讓人叫來了滿寵,低聲說道:“眼下司空府大體上沒事了,只是,曹昂真正的死因,我們還沒弄清楚。大人,你我立馬走一趟,好好的調查調查。”
滿寵欣然應允,抱拳道:“在下正有此意。長史,不知我們從何處查起?”
曹昂之死,久其根本原因,是因爲公子奪嫡。
但這件事情得交給曹操自己處理,程陽要調查的是,會不會有人煽風點火,故意藉此機會,除掉曹家子侄?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尤其在回憶起曹茂、曹昂身上的傷痕時,更加覺得有人在肆意報復。
可具體是誰,他仍無頭緒。
二人仔細琢磨一陣,決定抽絲剝繭,從源頭一點一點的往下捋。
第一個行刺的,是王老頭,他死在了曹昂劍下。
第二個遇害的,是王家長子,以及他的老母親。
接下來,夏侯楙主動投案,本以爲該消停了。可突然之間,又生出了這麼大的事端。
程陽思索良久,突然一擡頭,目光如炬的盯着滿寵,斷言道:“此案一定有外人從中作梗,甚至,背後之人,纔是真正的主謀。”
滿寵沉吟片刻,皺着眉頭道:“聽荀惲說,他在夏侯府上見到了一個殘廢老頭,不僅嘴歪眼斜,面容也極其可怖,幾乎沒有人樣。而且,他腿腳也不靈便,哪怕用雙手拄着拐,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
程陽大感奇怪,問道:“夏侯府上還有這樣的人?做什麼的?”
滿寵搖了搖頭,答道:“荀惲也不太明白,不過,聽他的意思,像是在許都醫院裡煎藥的。此人柺杖曾和大公子一起,走進了夏侯楙的院子裡。期間,大公子還和他對視一眼,彼此相互笑了笑。”
程陽更納悶了,背過身子,來回踱着步,嘴裡不停的嘀咕道:“煎藥的?手腳都不麻利,怎麼煎藥?這個人很古怪,”
許都醫院,是由程陽一手督造的。醫院裡的醫生,他大多數都認識。
其中有不少人,還經過他的手辦了醫師資格證。
對於醫院裡的規矩,程陽心裡十分清楚。一個手腳殘廢的老頭,無論如何,是不能在醫院任職的。
除非,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他開了個後門。
可許都醫院,向來由華佗和程延負責。他們不點頭,誰也不敢往醫院裡塞人。
華佗、程延、王家長子、殘廢的老頭……
瞬息之間,程陽臉色大變,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滿寵心中一凜,急忙問道:“長史,你是否有什麼線索?”
程陽目光深沉,一字一頓的道:“實不相瞞,當初主公讓我督造醫院時,華佗華先生正在我家小住。他每天早出晚歸,負責聯絡藥商、醫生。我二哥程延,藉着家父的面子,接手了工程上的事務。”
滿寵琢磨片刻,狐疑道:“這也沒什麼,程二公子做的很好,醫院並未出現什麼問題。”
程陽猛然擡頭,盯着滿寵道:“王家長子,是我二哥手下的一名工頭。他曾跟着我二哥,到處找苦力、找工匠。他與華佗也認識,幾人之間,私下裡常有聯繫……”
一切都對上號了,所有的線索全串聯起來了。
王家長子前腳剛剛遇害,醫院裡的老頭後腳就出現了。
他還和夏侯楙廝混在一起,跑到府上給他熬藥。
怎麼可能這麼巧?
夏侯府家大業大,怎麼可能找一個不知道底細,又手腳殘廢的老頭來熬藥?
他鐵定是夏侯楙私自帶回去的。
難不成,那老頭纔是兇手?
難不成,那老頭不僅殺了曹茂,又殺了曹昂,還對着他們的屍體發了瘋似的鞭屍?
程陽、滿寵對視一眼,都覺得此事太過荒唐。
二人思索一陣,立刻把華佗、程延,以及醫院裡的幾名管事全都叫了過來。
衆人聚集在一處小小的書房裡,想想司空府剛剛發生的慘案,望着彼此熟悉的臉龐,心裡是既感到壓抑,又十分恐慌。
程陽深吸一口氣,勉強笑了笑,先安穩大家幾句,說曹府的事情跟他們無關,之所以叫他們過來,是要問問醫院的事情。
給了衆人一個定心丸後,他便直截了當的問道:“許都醫院裡,有個熬藥的老頭,你們知道不知道?”
衆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
程延仗着他是程陽的二哥,笑了笑,也沒當回事,起身出列道:“那老頭還是我送去醫院裡的,又聾又啞,手腳也不靈便,你問他做什麼?”
程陽目光一緊,扭過頭來盯着程延,追問道:“你在哪遇到的他?他當時是個什麼狀況?爲什麼要送去醫院?”
程延見他如此嚴肅,知道情況有點不對勁,尷尬的呵呵兩聲,如實答道:“在,在縣衙大牢外,一個亂石崗中。那老頭他,他被人打了個半死,又中了劇毒,眼看活不成了。”
“當時,王家老大也在。他勸我說,醫院工地上正好缺乏人手,不如把老頭救活,讓他去工地上做苦力。我一想,那老頭反正快死了,不如做件好事,就把他送到了華神醫那裡……”
華佗見程陽的臉色越來越深沉,顯然出了大事,便接着往下說道:“程二公子所言不虛,他確實給我送去了一個老頭,讓我把他救活,好送去工地上做苦力。”
“只不過,那老頭受傷太重,身體四肢、五臟六腑,全被人給打壞了。就連他的卵蛋,也被人一腳踢爆,再加上身中劇毒,幾乎已經是個死人了。”
“華某行醫多年,什麼樣的人間疾苦沒見過?可這麼慘不忍睹的,還是頭一回。我用盡辦法,勉強給他續了一口命。然而,他活下來也是受罪。不僅每天都要遭受病痛之苦,早晚撐不了幾年也要一命嗚呼……”
醫者父母心,對於華佗來說,治病救人,乃是天經地義。
他從未想過,自己救的是什麼人。哪怕那老頭是從大牢裡放出來的,是殺人犯,出於本能,他也不能視而不見。
其實,說到這裡,程陽多多少少已經猜到了個大概。
只需確認了。
他望着華佗、程延,再次問道:“這件事,是不是發生在一年前?我剛剛做了諫議大夫,司馬懿被主公押進大牢之後?”
程延眼前一亮,指着程陽道:“對對對!就是那個時候!三弟,你怎麼會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們特麼的救活的是誰!?”
“你們特麼的救活的是司馬懿!”
程陽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早就怒不可遏的罵了起來。
難怪他殺了曹茂之後,緊接着又要殺曹昂。
難怪曹家子侄,一個接一個的全都沒有活路。”
“難怪他殺完人之後,不僅要鞭屍,還要把屍體砍個稀巴爛。
他這分明是在復仇,分明是要殺了曹家滿門,才肯罷休!
黑山青冢,白虎作倀。不殺曹賊,天下皆亡?
黑山青冢,白虎作倀。那就是冢虎司馬懿
不殺曹賊,天下皆亡。那不就是再說,爲了讓曹家滅門,哪怕殺盡天下也在所不惜?
司馬懿啊司馬懿,你特麼的命可真硬!
打,打不死;毒,毒不死。
躲在醫院裡,隱姓埋名了這麼久,最後不僅活了過來,還把曹昂給殺了。
你特麼的可真能忍!
程陽喘着大氣,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華佗默默的低下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救錯了人。
等待書房內寂靜無聲,大夥全都不敢說話時,程陽這才擺了擺手,嘆道:“都回去吧,這也不怪你們,都回去吧……”
他站了起來,走到院外,擡頭望着天邊流雲,心裡當真是百感交集。
司馬懿,是真能活啊……
“長史,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大索天下,把夏侯楙和司馬懿抓回來?”滿寵走到程陽身後,請示道。
程陽略作尋思,搖了搖頭,直接否決了,“大索天下,容易打草驚蛇。不過,許都若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也容易讓他們起疑。這樣,你立刻和曹洪將軍一起,問問許都守城的侍衛,看看能不能打聽出來他們的去向。”
“現在最關鍵點的,在於司馬懿是否逃出了許都治所的範圍。倘若他逃到了河北,或者逃到了江東,那就難辦了……”
司馬懿和夏侯楙,早就已經逃出了許都邊境。
在他們剛剛殺了曹昂,事情還沒暴露之前,便收拾好東西,按照事先擬定的路線,坐着馬車,向東南方向狂奔了三四百里。
如今,他們正沿着徐州、淮南之間的鄉野小路,一邊隱匿藏行,一邊繼續南下。
雖說跋山涉水,十分疲憊,可司馬懿卻毫不在乎。
相反,此時的他,異常興奮。
他親手殺了曹操的庶子曹茂,又親手殺了曹操的長子曹昂。
除此之外,他還把曹丕拉入到了無法挽回的死地之中。
本來,曹丕不敢做這麼絕的,哪怕他想殺曹昂,也只是偷偷摸摸的行刺,斷然不敢光明正大、明目張膽的鞭屍。
曹丕也已經完了,哪怕曹操不會將他當場處決,也一定會把他送進大牢,從此天人兩隔……
一想到這裡,司馬懿便興奮的手舞足蹈。
在這場復仇的盛宴中,曹家宗族上上下下,包括與之密不可分的夏侯氏,全會因此結下仇怨,就此拉開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的序幕。
曹魏集團,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主僕一心、同仇敵愾了。
他們會慢慢的分崩離析,會慢慢的君臣猜忌……
想要將他們一點一點的逐個擊破,不是不可能!
司馬懿歡聲長嘯,彷彿在他眼中,已經看到了曹家滅門的慘狀,聽到了那些折磨自己一整夜,又給自己灌下劇毒的仇人們,生不如死的哀嚎。
甚至,他都忍不住開心的笑了起來。
夏侯楙架着馬車,滿臉的苦悶。他時不時的回頭,問司馬懿道:“先生,我們當真要去江東嗎?”
司馬懿荷哧荷哧,自喉間發出一陣陣陰冷的笑聲,答道:“不去江東還能去哪?小賊,老夫知道你看不清形勢,無需多問,一直往南走就行。”
夏侯楙嘴脣動了動,也沒吭聲。
經過這幾天的逃亡,他漸漸發現,司馬懿對待自己的稱呼,越來越不尊重了。
在許都時,他稱呼自己爲夏侯小將軍。
出了許都,他稱呼自己爲夏侯小子。
現在,已經到了淮南,眼看着江東就在眼前,他卻開始稱呼自己爲小賊。
小賊小賊,乍一聽,或許是親暱的愛稱。可司馬懿與夏侯楙,從來就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狼狽爲奸而已,能有什麼親暱之處?
他稱呼自己爲小賊,不就是罵人嗎?
除了這些,夏侯楙也隱約間感覺到:司馬懿原來答應自己的,只要殺了曹昂,曹丕就能上位,似乎,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曹昂新死,曹丕被外界認爲是主謀。哪怕曹操再怎麼不忍,會把大統之位傳給曹丕?
不把他押進死牢都算好的了。
然而,若是萬一呢,萬一,曹操他……
夏侯楙悲嘆一聲,在內心深處,還是選擇了相信司馬懿。
他已經無路可退了。
只要曹丕上位,他就能以心腹的身份,重新回到許都。
就能在曹丕的主持下,把清河攬在懷裡……
把清河攬在懷裡呀……
夏侯楙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笑意,對他來說,這大概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希望了。
二人走着走着,也不知到底走了多遠,忽見前面站着一隊人馬,爲首的,是個身穿儒袍、手持羽扇的白麪男子。
夏侯楙心中一緊,連連對司馬懿提示道:“前面有兵馬!先生,我們該怎麼辦?”
司馬懿眉頭微皺,急忙吩咐道:“莫慌,先看清楚他們是什麼來路?”
夏侯楙停下馬車,正要發問。
誰知,那手持羽扇的白麪男子粲然一笑,頷首撫須道:“來者可是冢虎先生司馬懿?”
司馬懿伸出柺杖,挑開車簾,陰森森冷冰冰的看了過去,質問道:“你是誰?爲何稱呼老夫爲冢虎先生?”
白麪男子哈哈大笑,用羽扇指着司馬懿,說道:“冢虎先生,你做的好大事。敢殺曹操的長子曹昂,沒有三分膽色,誰也不敢這麼做。你殺便殺了,還非要留下‘黑山青冢,白虎作倀。不殺曹賊,天下必亡’這等話,看來,你確實與曹賊誓不兩立。”
司馬懿聽他也稱呼曹操爲曹賊,心裡便安穩許多。
他扶着夏侯楙,來到地上,雙手拄着柺杖往前走了兩步,問道:“尊駕到底是誰?還請賜個名諱。”
白麪男子昂首挺胸、羽扇輕搖,望着司馬懿微微笑道:“在下賈詡賈文和,奉東吳之主孫權之命,特來迎接先生。請冢虎先生隨我一起南下,面見吳主,共商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