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若可乘風
種平慚愧垂首:“平亦初察此事,設計郝萌之時,雖曾聞辛氏之名,卻只當其爲尋常鄉族,並未多加關注。”
他想起當日在村中見聞,覺得世事蒼黃翻覆,不外如是。
村中鄉民多從其召……
究竟是百姓受其矇蔽?還是他錯看了對方,這一支辛氏族人,卻是未曾參與逼良爲婢之事?
到底大家之中,枝脈橫結,其中齟齬,也難爲人知。
或是真有割席分座之事,也說不定。
若是後者……
“平尚且記得,那村莊正在圖縣北側,約四里之處,或許可從此處入手探訪。”
曹操略一頷首,將目光往吳質身上放了放,話雖未出口,神色之中的問詢意思,已叫種平看了個明白。
種平本想讓吳質以護衛的身份留在左右,但是轉念一想,不說吳質這模樣屬實不像個武者,便說對方那若有若無的“嫵媚”姿態,就足以引人遐想。
“咳,吳質亦通文墨,平身側正巧缺個刀筆吏……”
種平存了些私心。
無論是爲日後考慮,還是隻念及當下,他都該有些私人護衛常伴左右。
待回許都,要找尋這般能全然由自己驅使的人,想來也是難上加難,納履踵決。
“此真爲我之過。”
曹操玩笑着同種平道歉,撫眉而思,片刻後道:“伯衡可於我記寮中再擇二人爲副,偕同輔理公事……”
“至於圖縣之事,我不宜親自出面,伯衡可與劉備同行,一則不引人注意,二者亦可有所依賴。”
種平聽得曹操提劉備,不知怎的,心頭就是一跳,仔細思慮,又覺得自己的擔憂全無道理。
他暗暗埋怨自己時時提心,倒像是“做賊心虛”。
但在曹操身前,卻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應對。
今日種平本就染着風寒,精神不濟,言語中難免透出幾分疲累。
曹操雖然不說,但眼中看得種平神情悒悒,心中猜測多半是因着吳質之事。
因此不欲多留種平在屋內耽擱,喚來管家和幾個僕役,指着種平說:“吾侄年少,難耐府上清淨,欲往外狩獵,爾等若有識徑者,使吾侄歡悅,吾自當有所酬謝。”
管家聽完,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他明白眼前的曹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
可在圖縣之中,縣令一手遮天已久,要他立即根除對縣令的懼怕,自作主張,管家是決計不敢的。
“這……”
“自無不可!”
縣丞急忙開口,一面迎上前,一面打斷管家的話語。
他滿臉堆笑,衝着曹操連連拱手做揖:“此事何須將軍出言?正是我等分內之事,怎敢言賜?”
縣丞轉頭又去看種平,見吳質仍跟在種平身邊,心中計較起曾經因收稅之事,同吳質有過沖突,難免忐忑。
他心道也不知吳質入縣後,那些個手下官吏,是否將手伸到對方幼妹身上?
照理說,以吳質幼妹的年紀,便是官吏強徵良家女,也是排不上的。
只是……數月前郡中來信,催促徵收奴婢愈加急促,像他們這樣人口稀少的縣城,已經越難越完成上面的徵令。
難保不會有官吏爲了湊數,私改吳質幼妹的戶籍年齡。
縣丞想到此處,一陣惶惶。
昔日若知這吳玉郎有這樣的造化,怎麼也該多關注關注他家人才是。
現如今派去吳家之人還未回信,真叫人心燥,要是吳玉郎提起他那老母和妹子,我又該如何編造?
“只尋幾個識路之人來即可。”
種平說了一句話,就不再言語,只低頭把玩着腰間銀魚。
吳質卻是恨恨瞪了縣丞一眼,那一眼看得縣丞汗毛乍起,嚇得一堆討好之語,全吞回了肚子,連怎麼行禮都忘了個乾淨,唯唯諾諾退了下去。
“……我看那縣丞,今時諂媚姿態,更甚昨日。”
種平跟曹操告辭後,一路上仍是與吳質同行,他不好駁曹操的好意,先至側廊房中尋了幾個文吏。
對於曹操身邊的記室,種平了解得委實不算多。
撇去三四個面熟之人,種平自剩下那兩個不常見的面孔中挑了個模樣不起眼的,權做副手。
他其實並不在意這個刀筆吏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事實上也很難在曹操身邊濫竽充數之人,除了自己。
種平只是想起去北海時同行的曹洪……
牽扯越深,越難脫身。
“郎君的意思是?”
吳質是個聰明人,他顯然是聽懂了種平的言外之意。
縣丞諂媚過甚,不似只對種平,若是要討好他,那眼底的懼色便有些不合時宜。
至少現在,他初伴種平身側,以縣丞見風使舵的性子,最多是畏,或者自知可以拿捏他的得意。
除非……
縣丞知道無法掌控自己,甚至是,害怕自己的報復。
吳質不受控制地咬緊牙關。
種平感覺自己站在前方,都能隔着距離和皮膚,隱隱聽到吳質牙齒摩擦的“咯吱”聲。
“現在斷下結論,爲時尚早……”
種平斟酌着,意圖寬慰對方。
“我們出城後,可先至你家查探,若是你家人無恙,我派人將她們送離圖縣安置。”
“若是尋不到……你既做了我的記室,亦爲官員屬吏,我自當爲你向縣令討要說法。”
種平料定縣令爲了不讓自己追究到底,怎麼也會斷尾求生,縱然要出些血,也會挖根掘底地將吳質家人送回來。
吳質聽完,默然無語。
良久方道:“郎君肯做這出頭之人,玉郎心中已是感懷不已。”
“玉郎在縣中,亦聞這數月以來,鄉間供上女童數量突兀增長……”
吳質言盡於此,只覺心頭一陣悲涼。
他在縣中學了一年以色侍人,自然將察言觀色的本領煉了個一等一。
吳質在種平身側,雖是侍立,卻也能將曹操神色語氣揣摩上四五分。
對於身居高位之人而言,縱然不過是閒言贅語,也多得是人趨之如騖,將之奉爲圭臬。
可像他這樣的底層人……
即便是荊棘加身,聲嘶力竭,比起路旁草灰,又能多引得上位者垂目幾分?
他並非如同表現出的那番坦蕩,對於種平,他初時一摸清對方性情,便多少存了些利用之心。
難道他真在圖縣,聽過什麼令君之名嗎?
吳質眼中生出些嘲諷。
但那些心思,已止於種平的義憤與行動。
吳質以爲,或許是他太過偏執,將天下官吏全部混作一談。
可今日方知,他確是錯了,比起加害,在更多人眼中,漠視纔是常態。
若非逼良爲婢之事,背後牽扯甚重,他不覺得曹操會在行軍之時分出精力,派人仔細查探。
就像是縣吏率領兵卒闖入他家中的那一日一樣。
他同家人,又與圈中雞犬何異?
若是有朝一日可乘風……
“失親之痛,鄉親皆有同感。玉郎不願爲一家之痛,而置百家之痛於不顧。”
“再者,玉郎也怕打草驚蛇,叫縣令聞得風聲,不如先去那村莊觀察一番。”
吳質言語之中滿是懇切。
種平想了想,覺得吳質說得也有道理,雖說縣令狗急跳牆的可能性不大,但萬一對方就是鐵了心要……
欸,不對。
種平腦中突然電光一閃,冒出個詭異的念頭。
他記得呂布偷襲兗州時,兗州可是有士族投機,暗地配合呂布的。
算算時間,縣中徵奪女子愈演愈烈是在數月之前。
也就是說,數月前,陳留士族突然急需大筆錢財……
而呂布入兗州,似乎也是數月前。
種平陷入沉思。
他怎麼覺得,這二者,有些若有若無的曖昧關聯在其中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