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平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他一邊掛着網課,一邊分屏和朋友吐槽這老師動不動就佈置五千字的手寫論文,感覺手都要抄斷了。
他沒戴耳機,所以可以聽見媽媽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今天是他的農曆十八歲生日,早上媽媽給他做了一碗麪,荷包蛋煎的很圓,油汪汪的,還撒了一把香菜……
媽媽會不會帶蛋糕回來呢?
種平從牀上下來,想去客廳迎接媽媽,這時候他才發現臥室的門是關上的。
他伸手握住門把手,卻好似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瞬間的失重感讓他睜開了眼。
“媽……”
種平悵然若失的望着對面一臉惶恐的李顯。
馬車已經停下了,他想要詢問現在到了何處,卻發覺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啞,臉上似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種平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了一手眼淚。
他別過頭胡亂用衣袖蹭乾淨臉上的淚痕,嚥了咽口水才探出頭問李蒙:“到穎川了嗎?”
李蒙見種平雙眼發紅,聲音也不似往常,心中頓生關切,但又怕自己說錯話,想了想回道:“已經快到河內了,太史令……郎君在車中呆了這些時日恐怕也煩悶了,不如下車散散心?”
種平情緒正低落,勉強笑了笑,回過身安撫李顯幾句,一個人下了車。
張世平正在餵馬,所用的都是上好的青貯,蘇雙撫摸着馬匹油亮的皮毛,看見種平出了車,忙牽過一匹馬迎上來。
“太史令看這馬如何?”
蘇雙牽着的是一匹紅馬,鬃毛飄逸,體格健壯,一雙眼尤其有神。
種平後知後覺想起赤兔還在種府後院拴着,不知爲何,再看這匹紅馬就有種莫名的心虛感。
“體格不凡,是匹好馬。”
他試探着伸出手摸了摸紅馬的鬃毛,紅馬溫順的低下頭,並不排斥種平。
種平訝異的看了眼蘇雙。
蘇雙不知道種平馬厭馬憎的體質,興致勃勃的同種平介紹:“這馬可不一般,雖說是月氏馬的後代,卻是難得一見的溫馴親人,即便是沒騎過馬的人也可駕御。”
“此馬名爲赤騅,太史令可以試試。”
蘇雙在赤騅身上加上騎具。
赤騅舔了舔種平的手,烏黑的眼睛倒映着種平的身影。
種平踩在單邊馬登上,利落地翻身上馬,赤騅甩了甩馬尾,在原地慢慢走了幾步。
“郎君要去何處,我陪郎君一起吧?”
李蒙剛剛逼問了車內的李顯一通,沒從對方口中得知種平失態的緣故,這會兒看種平似乎有單獨出行的意思,不放心的跟了上來。
“車隊有王三看着,不會有事。”
他又補了一句。
種平牽着繮繩,低頭問蘇雙:“可還有好馬?”
蘇雙笑道:“這些馬本就是獻給太史令,都是一等一的好馬,太史令自取便是。”
種平道了謝,請蘇雙挑一匹穩健的牽給李蒙:“既然到了河內,怎能不見故人?你隨我一道去。”
李蒙看了看蘇雙牽來的黑馬,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對着蘇雙到了謝,上馬拱手道:“諾!”
種平悶在馬車中許多日,現下在馬背上感受着撲面而來的風,看着連綿的山脈和一大片正在抽芽的樹木,心中原本的惆悵瞬間消散許多。
赤騅好似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每跑出一段距離就停下,在原地不緊不慢踏着步。
李蒙驅使着黑馬跟在種平身後,在心裡組織了好一會語言,才猶豫着問:“……剛剛在車中,太史令似乎有些悲傷?”
種平一時啞然,很久以後才低聲道:“去國離鄉,驀然感懷罷了。”他感受到一種孤離的迷惘和悲哀,有很多話堵在喉間,擡首四顧,卻無人可訴,無人可聽。
大抵也無人理解。
“統哥……我好想回家。”
種平在心裡呼喚着系統,可迴應他的永遠是沉默。
李蒙不知該如何安慰種平,他一直尊敬種平,這種尊敬讓他忽略了種平的年紀,現在他離種平如此之近,李蒙才清楚的認識到種平還是個連鬍鬚都沒蓄的少年。
“……太史令不必太過傷懷,等到了荊州,便可與太尉匯合了。”
他乾巴巴的寬慰着,雖說也識得一些文字,可李蒙常年混在軍中,實在弄不來那文縐縐的一套。
種平沒回話。
也許是現在只有他們兩人,也許是天地太過廣闊,他突然產生了一股傾訴欲。
“我的確想老爹,但其實更想我媽……我媽很愛嘮叨,頭髮燙了卷。她對我很好,她煮的鯽魚湯特別好喝,雖說有時候也管我管的很嚴,但是一直很支持我的愛好,她喜歡藍色……”
種平突然說不下去了。
他恐懼的意識到記憶裡的母親五官彷彿籠罩在一層紗霧之後。
他快記不清媽媽的樣子了。
李蒙聽不太懂種平的話,臉上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茫然,但還是選擇做一個專注的傾聽者。
“沒什麼。”
種平沉默了很久,輕描淡寫地結束了這個話題,故作輕鬆的笑了笑:“在馬車裡呆久了,有些犯糊塗。”
他不知道爲何今日會格外感觸脆弱,古往今來的風呼嘯而過,山無聲的矗立着,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太行山都是太行山。
種平擡頭望着那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山脈,那條路看着如此漫長,好似怎麼也走不到終點。
此刻他站在這裡,永恆不變的太陽和山也在這裡,一如他的故鄉。
閉眼可及,而睜開眼便永不能至。
“那山脈蜿蜒如龍,可是太行山?”
他指了指原處隱約可見的山脈詢問。
李蒙不太確定地迴應:“應當是,除去太行,不知世間還有那座大山能這般雄壯。”
種平心裡記着地圖,對着地方大抵都有掌握,問這一句不過是想岔開李蒙的注意力。
“張燕先前說李傕已經佔據上黨郡的三座城鎮,恐怕下一步就是要攻佔河東郡了。”
他低頭略微想了一想:“我二人目標不大,量李傕也不能在河內一手遮天,張燕在山陽,背靠太行山而據守清水,若是快,午後也能趕至。”
談到正事,李蒙瞬間認真起來:“都聽太史令的……只是我們用的是那李顯等人的路憑,若是遇上於夫羅部的那些匈奴人,多少會有些麻煩。”
種平第一反應是:不會這麼巧吧?
但轉念一想,於夫羅的人雖然現在靠着青貯生意得益,減少了劫掠城鎮的頻率,可不代表他們就不去遊竄搶劫了,搞不好還真能碰上。
“雖是東郡的路憑,可與匈奴交易的人向來不固定,這李顯也是初次入許都,縱然我們用了他的憑證,叫人發覺的可能性也不大,不必做杞人之憂,先趕路吧。”
種平雙腿夾緊馬腹,口中輕斥一聲,赤騅晃了晃頭顱,揚起馬蹄飛奔在官道之上,激盪起一地塵灰。
不同於赤兔的鬃毛總在飛奔時撲種平一臉,赤騅的鬃毛同樣飄逸,卻是十分柔順地貼在脖頸,略微向下飄動,種平只需挺直上半身,就不用擔心會被馬鬃遮蔽視野。
一紅一黑兩匹馬奔馳在平坦的官道上,向着山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