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在船艙裡等到半夜,孫紹才臉帶酒氣的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張承對面,看着張承笑道:“仲嗣兄還沒休息?和我那妻兄談得可投契?”
張承沒好氣的瞪了孫紹一眼:“奉先,還沒有拜堂,你就和夫人廝混在一起,未免有些失禮吧。”
孫紹嘴一歪,不以爲然的的笑了笑,伸手拿起案上的茶壺,卻發現是空的,他招了招手,示意剛走進艙來的上官雪菲去燒茶。上官雪菲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接過茶壺出去了。
“仲嗣兄,想好怎麼解釋那二百精銳了嗎?”孫紹似笑非笑的看着張承。
張承正爲這事煩呢,聽孫紹問起,撇了撇嘴:“你還記得這二百人呢,我以爲你已經忘了呢。”
“要不是看到仲嗣兄,我的確是忘了。”孫紹笑笑:“有仲嗣兄在,我有何憂。”
“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張承又好氣又好笑的敲了敲桌子,提醒孫紹誰是當事人。
孫紹卻不以爲然的搖搖頭:“錯了,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這算什麼話。”張承啼笑皆非。
“我有什麼難的?”孫紹一攤手,無所謂的說道:“我大不了回吳縣去,不當這個有名無實的校尉了,反正建鄴的酒坊現在已經正常運轉,有我沒我一個樣。我回吳縣,每年有幾百金的收入,蓋一所大宅子,以後就這麼終老天年,有什麼問題?倒是你,第一次出使就辦事不得力,還帶回一個大麻煩,難道你願意和我一樣白身終老?那行啊,我免費送你一宅子,就在我旁邊,我還跟你說,我地方都挑好了,就在富春山裡頭。你去不去?”
“你……你怎麼這麼憊賴?”張承氣極反笑:“你真打算回吳縣去?”
孫紹卻不笑了,臉色嚴肅得很可怕,眼神灼灼的盯着搖曳的燈火,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仲嗣兄,你回去之後,在至尊面前告我一狀,就說我在成都舉止失當,行爲乖張。”
“爲什麼?”張承吃了一驚,連忙收起了笑容,向前挪了挪身子,盯着孫紹的眼睛說:“你在擔心什麼?”
“還用問嗎?”孫紹冷笑一聲:“劉備讓關羽陪嫁二百精銳,擺明了是提醒至尊,讓他防備我,防備我是假的,其實是防備關羽,免得他借這次聯姻而與江東有所勾結,同時讓至尊落一個苛刻之名。”
“至尊聖明,應該不會上當的。”
“至尊是聖明,可是人言可畏。”孫紹苦笑一聲:“你不覺得,這次至尊太看重這樁婚事了嗎?孫家和曹劉聯姻都不是第一次,可是哪一次這麼高規格的?居然要文武君臣一起到賀,送的聘禮也多得離譜,這是普通的聯姻嗎?恐怕真是孫登成親,也用不着這麼隆重吧?”
張承沒有說話,他心裡一直隱藏着的疑問被孫紹挑了出來,也覺得事態有些嚴重。孫權派人通知張承的時候,也派人送出了非常貴重的聘禮。聘禮不是以討逆將軍府的名義出的,而是以車騎將軍府的名義,負責人是車騎將軍長史孫邵。如果說是孫登成親,這樣做無可非議,可是現在是孫紹成親,這麼隆重就有些於禮不合了。孫權這是向人表明,他是把孫紹當兒子看的,對比他以前的做法,這樣做顯得有些太突兀了。反常即爲妖,張承不能不懷疑,這裡面另有玄機。
“你覺得有什麼問題?”張承思索了半天,這才試探的問道。
孫紹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這次回到建鄴以後,恐怕會有事。我是無所謂的,大不了回吳縣,可是仲嗣兄就可惜了,所以,我希望你回去之後告我一狀,和我撇得越清越好。”
張承盯着孫紹的臉,想從孫紹的臉上看出一點虛僞來,可是孫紹的臉上只有擔心,只有關切,卻一點作僞的端倪也沒有。張承有些感激,孫紹爲了不牽連他,寧願自污,而且怕他不好意思,主動要求他去告狀,實在不容易。
“我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張承強笑了笑:“那二百人是關羽嫁女的陪嫁,又不是我們要的。”
“仲嗣兄,不要意氣用事。”孫紹搖搖手:“爲天下計,要想滅曹,恢復中原,孫劉必須聯盟。前年那樣的荊州之爭,不能再出現一次,否則最後得利的只能是曹操。孫劉勢弱,如果精誠合作,還有一點機會,如果再內訌,那天下事就不可知了。犧牲我一個,沒什麼關係,只要至尊能問鼎天下,我終少不了一個萬戶侯。”
張承點點頭,又問道:“你的一片心意,我會向至尊言明,總不會委屈了你。”
孫紹笑笑,也不反駁,他該說的已經說了,張承怎麼做,那是他的事。他看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江面,和遠處起伏的羣山,忽然說道:“該到陸口了吧?”
張承看了一眼外面,被寧靜的夜色吸引了,一時忘了回答。孫紹起身出了艙,負手而立,江面寬闊,遠勝於後世所見,夜風吹起的波浪,將水中的圓月打成碎銀一般,有如萬條銀魚在波中翻躍,習習夜風吹來,讓人神清氣爽,胸中鬱悶一掃而空。
孫紹撮脣長嘯,嘯聲在寂靜的夜空裡傳出很遠,過了很久,直到除了風聲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孫紹才感慨的說道:“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壯哉,此情此景,不知道富春江可堪比擬否?”
張承一言不發,他從孫紹的嘯聲中,從孫紹的感慨中,聽出了孫紹的決絕,聽出了孫紹爲大局出發決定放棄時的不甘和無奈,同時聽出了孫紹的廣闊胸懷。他覺得有些可惜,孫紹的見識也好,才能也好,都是孫家子弟中難得一見的,如果能出仕,絕對會成爲一方重將,可是偏偏因爲他是孫策的兒子,不僅不能建功立業,而且必須自污以求生。實在太可惜了。如果說他之前還對孫紹輕佻的舉動有所腹誹的話,現在就只剩下同情和感激。他暗自決定,馬上就給孫權上書,向他表明孫紹的一片心意,不要讓劉備君臣的計策成功。
“仲嗣,有機會的話,你到陸口來吧。”孫紹指着遠處如黑線一般的江邊:“陸口與關羽毗臨,非胸有天下之人,不能鎮守。魯橫江身體不佳,有你在,他也能輕鬆一些,或許還能爲至尊再效力數年。”過了片刻,他又說道:“他爲至尊效命十餘年,總不能連一個子嗣都沒有,讓如此功業隨波而去吧。”
張承點了點頭。
夜深了,張承還在斟酌字句,給孫權上書的時候,孫紹正躺在牀上得意於自己的演技。他知道張承在幹什麼,但是他不知道這一番做派能不能打消孫權的疑慮。他一直在猜測孫權這麼高規格的給他操辦婚事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但是他猜不透。
當不當官,對他來真的無所謂。這些天在建鄴,他是看到了孫權和那些文臣武將是如何做事的。曹操大軍來襲,軍務繁忙,孫權自己是天不亮就起,大半夜才睡,辛苦自不待言。兩個姊夫也是忙得難得回家,夫妻之間十天半月的照不着面是常事。周循就更不用說了,爲了建功立業,他直接駐在營裡,到建鄴來這麼久,就沒看過他,就連沒有正式軍職的周胤都時常找不到人。這可比前世的小白領辛苦多了,標準的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自己反正又不愁吃不愁穿的,何必去遭那個罪?萬一惹得孫權猜忌,弄不好還會丟了小命。
還是出海好。孫紹翻了個身,看着遠處彷彿隨波沉浮的天地,暗自想道。如果有幾隻大海船,自己帶着關鳳和這二百精銳說不定就能打下一片天地,想當年哥倫布、麥哲倫開始大航海的時候,不也是幾條破船,百十個除了發財夢之外一無所有的窮漢嗎?比起他們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總比他們清楚一點,不用在茫茫大海里撞大運吧。
關鳳和關平並肩而立,剛纔孫紹那一聲厲嘯彷彿猶在耳邊,關鳳的臉色雖然平靜,可是嘴角卻有一絲失落。關平扶刀而立,打量着妹妹嚴肅的表情,低下了頭。
“兄長,你不該來的。”關鳳忽然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父親心情不好,你應該留在他身邊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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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平搖搖頭,淡淡的說道:“我笨嘴笨舌的,也不會說話,留在父親身邊也沒用。有殷先生他們在,父親不會有事的。我不來送你,父親如何能放心。”他沉默了片刻,又恨恨的說道:“不知道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把好好的一樁親事搞得這麼爲難。”
關鳳眼神一閃,欲言又止。良久,才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