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一愣,他剛纔敘述的重點都放在田豐身上,對那輛馬車只當是意外事故而已,沒多注意。在任紅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憶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紅昌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是了,就是她。”
“誰?”
“呂布的女兒呂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進了袁府,怪不得我尋不着!”任紅昌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莫非是個啞巴?”曹丕驚道。
“不錯。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過呂溫侯毫不嫌棄,仍很寵愛她。”
劉平和曹丕都是一陣驚訝。呂姬居然在袁府,還化裝成車伕掩護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中蘊涵的曲折內情,可當耐人琢磨。
審配的野心、許攸的處境、呂姬的出逃、甄氏的態度……曹丕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線索,千頭萬緒。在場的幾個人又都各懷心思,一時間全沉默不語,試圖從中理出個次序來。
“不能借助東山的力量嗎?”司馬懿突然問。如果這裡有蜚先生的東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東山被嚴格限制在前線以及敵區發展,在冀州反而沒多少根基。袁紹終究是對蜚先生不放心。”劉平回答。
司馬懿閉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劉平:“陛下你要找許攸。”脖子迅速轉動,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許攸。”他又指向任紅昌,“你要找呂姬。”他最後又指向自己,“而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做完這些事以後,順利離開鄴城。一共是這幾件事,對不對?”其他三個人都望着他,等着下文。
司馬懿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着下巴,在屋子裡一瘸一拐地踱了幾步,忽又回身,欲要開口,卻忽然嘖了一聲,自嘲似的擺了擺手:“我已有了一個一石四鳥之計。”
等到司馬懿說完以後,任紅昌皺起眉頭:“聽起來不錯,可是這計謀完全以你爲主,一旦你有異心,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爲什麼會幫我們?第二,我們爲什麼要相信你?”
司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第一個問題,我願意;第二個問題,你們沒得選擇。”這個有些無賴的回答讓任紅昌臉色一沉。她覺得這個人在試圖模仿郭嘉,簡直就是東施效顰。
可還沒等她說什麼,司馬懿已走到她跟前,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讓她不由得後退了兩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馬懿一甩袖子,忽然厲聲道:“這裡是鄴城,不是許都。無論你們以前什麼身份,最好都給我忘了!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贏,就必須對我這個棋手無限信任,不能有絲毫動搖。即使我讓你們去死,你們也必須毫不猶豫地把腦袋伸過來。做不到這點的話,不如趁早離開鄴城。”
曹丕聽得雙眼發亮,覺得這樣的氣度太對胃口了。任紅昌卻沒被輕易說服:“我們無限信任你,但你若出賣我們,該怎麼辦?”
“如果我真想算計你們,你們已經死了。”司馬懿冷臉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紅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紅昌甩開曹丕,對劉平說:“陛下,你信任這個人嗎?”劉平毫不猶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紅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沒什麼反對意見,長嘆一聲,轉身離去。到了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首道:
“呂布的那羣兄弟,也曾經這麼說過,兩位可要記好。”
呂溫侯英雄一世,卻被侯成、宋憲、魏續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賣。任紅昌在白門樓前,親眼目睹了呂布絕望而悲憤的怒吼。從那時候起,她就對男人之間所謂的“信任”全無好感,那些東西可以輕易被貪婪和怯懦撕碎。
任紅昌默默離開了屋子,曹丕對司馬懿道:“司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別再出什麼意外。”司馬懿笑道:“二公子請自便。”曹丕也推門出去,屋子裡只留下司馬懿和劉平兩人。
望着曹丕離開的背影,劉平對司馬懿道:“你覺得這孩子如何?”司馬懿歪了歪腦袋:“胸中一團戾氣,卻能含而未露,引而不發。小小年紀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不得了。日後成長起來,成就不可限量吶。”
“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劉平矛盾地說。曹丕成長得越快,對漢室的威脅就越大。
司馬懿側眼看向劉平,似笑非笑:“其實我這計謀早想好了,只不過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免得事後落埋怨。”
“嗯?”
“我這計劃,其實不是一石四鳥,而是一石五鳥。”
“一石五鳥?”劉平先是訝異,旋即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
“不錯。這第五隻鳥,就是曹丕。我覺得不如趁這次機會把他幹掉,爲漢室除掉一個心腹小患。”司馬懿漫不經心地翹起右手的小拇指,指向少年的背影,一臉輕鬆。
許褚大吼一聲,像扔石頭一樣把兩名烏巢賊慣入水中,激起兩團水花。在他身旁,三十餘名虎衛正在浴血奮戰,與數倍於己的敵人相持。
這裡是烏巢大澤內的一處偏僻水域,數個奇形怪狀的無人小島把水面切割得支離破碎,宛如老人的掌紋。此時大約有十幾條小船正圍攻着曹軍的三條舢板。
三隻舢板上的曹軍人數雖少,但個個都是許褚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虎衛。他們身披甲冑,手持木盾與長槳分列在舢板兩側,總有一半人在划船,另外一半人則揮舞着木槳,不讓敵人靠近。相比之下,衣衫襤褸的烏巢賊只在數量上佔優勢,他們連續衝擊了五六次,跳上船的人不是被亂槳砸下水,就是被那個危險的劍手刺殺。
“再堅持一陣,援軍馬上就到了。”
許褚站在船頭揮動着孔武有力的雙臂,虎目圓睜。他身後的虎衛們一齊發出大吼,震得水面的波紋一亂。烏巢賊們的攻勢爲之一頓,又被曹軍的木槳掃落了數人。這十來條船不敢再強行衝擊,只能相隔幾十步,把舢板團團包住,圍而不打。爲數不多的幾支小弓遠遠射來,都被木盾輕輕擋住。
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島上,兩個人並肩而立,冷冷地注視着水面上僵持的戰局。
“不愧是與典韋齊名的虎癡啊,比之前的幾隊曹兵難對付多了。”一個水賊模樣的大漢感慨道,言罷雙目兇光畢露,掂了掂手裡的一根粗鐵棒,“可惜今天他也要重蹈典韋的覆轍,把命交在這烏巢澤裡!”
另外一人眼下有兩道淚疤,他雙手抱臂,卻不言語,腰間那柄長劍閃着陰森的光芒。水賊首領道:“王大俠,你幹掉的曹兵夠多了,不如把許褚的人頭讓給我,去蜚先生那裡邀功。”
王越道:“取得曹軍大將人頭者,以同級相授,這是我跟你們約好了的。許褚雖只是個親軍校尉,但名聲在外。首領你若能取得他的人頭,一箇中郎將的印綬是跑不了的。我沒興趣,讓給你吧。”
水賊首領大喜。王越的劍法太過狠辣,已經有七八隊潛入烏巢的曹軍精兵被他殺光。只要他一出手,基本別人就搶不到功勞。這個殺神今天看來心情不錯,居然肯拱手相讓。水賊首領立刻掏出一枚柳笛,吹了幾聲。從其他幾處水道里,立刻又涌出幾條船來,船上站滿了人。
“待我親自割下許褚的虎頭,來與大俠交換印綬!”水賊首領邁腿踏入水中。一條船飛快地撐過來,把他拽上船。“看來今天的收成,會很豐富。”王越摸摸鬍子,他身形微動,雙足略點了幾下水面,像一隻大鳥一樣躍上船頭。
在此前的烏巢之戰中,蜚先生走下一招妙棋,許以巨利,讓王越隻身入澤,利用威望與武力說服幾大首領倒向了袁紹。結果突然奮起的水賊讓曹軍吃了大虧,不得不拱手讓出烏巢,戰線被迫後撤了幾十裡。
如今袁紹的主力已全數渡河,沿着白馬、延津一線徐徐展開,對曹軍的官渡陣線形成全面的壓制。烏巢距離官渡不遠,地形又很安全,被袁紹選爲一線屯糧之地。蜚先生的當務之急,變成了肅清烏巢澤以及附近地區的曹軍餘孽——而這正是郭嘉所要極力避免的。
於是,圍繞着烏巢大澤,東山與靖安曹都投入了驚人的力量,這片湖泊大澤成了兩條隱秘戰線的角力場。
許褚帶着虎衛進入烏巢是三天前的事情,這是直接來自於曹公的授意,目的是實行報復。若是烏巢賊的這種公開背叛沒得到懲治,恐怕從官渡到許都再到更南方的汝南,都會有人蠢蠢欲動。
依靠靖安曹的眼線,許褚的這支精銳小部隊攻破了幾處烏巢賊的水寨。但他們的運氣很快就用光了,王越覺察到了這個異狀,驅使幾支烏巢賊聯合起來,巧妙地把許褚誘入這片錯綜複雜的水面,陷入優勢敵人包圍。
現在,是時候狠狠地再抽郭嘉一耳光了。
生力軍的加入,讓水賊們士氣復振。數條大船同時調轉船身,把側舷對準舢板的狹窄船頭。這樣一來,水賊們就能以最多的兵力,向最少的敵人發起進攻。與此同時,兩側的數船甲板上拋起抓鉤,一下子摳住了舢板的船邊,控制住了它的行進。
很快這三條小舢板再度陷入重圍,岌岌可危。不料這時許褚的戰意反而更加濃厚,他伸出大手,抓住一隻抓鉤,雙臂猛一用力,竟把整條舢板朝着大船拽去。當二船接近之時,他鬆開抓鉤,身先士卒跳上甲板,手裡的一把大戟只是簡單地橫掃、橫掃再橫掃,就讓甲板上的水賊們死傷枕籍。他身後的虎衛也爭先恐後地撲上來,儼然要奪下這一條船。
水賊首領見狀不妙,急忙指揮自己的坐船靠攏過去,然後跳船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