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訴你,陛下他其實早有旨意……”她忽然高聲道,“中黃門張宇,接密旨!”張宇一怔,習慣性地垂下頭去,伏壽猛然揚起手中鐵刺,銀牙暗咬,朝着張宇脖頸刺去。

“不可!”

就在鐵刺即將刺入老人身體的一剎那,她的手腕卻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堪刺破老人的皮膚。

伏壽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劉協,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張宇驚訝地擡起頭來,也對這個局面產生了困惑。他幾十年宮廷生涯,目睹了太多爾虞我詐與鉤心鬥角,這一次來覲見皇后,自知已是犯了大忌,無論結果如何都難逃一死,可……這個冒充陛下的傢伙爲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瘋了?!”伏壽衝劉協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時卻摻雜了幾絲瘋狂。她耗費全部心神要守護的秘密,此時卻被一個老頭子一語道破,這個打擊讓她有些精神渙散。

她還要試圖再度揚起鐵刺。劉協沒辦法,只能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雙臂箍緊。伏壽拼命掙扎,但根本掙脫不開,她只能把鐵刺盡力丟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鐵刺在空中勉強飛行了半尺,“噹啷”一聲落在了張宇的腳下。

“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劉協撫摸着伏壽的後背,試圖安撫她。伏壽的身體無法動彈,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劉協的手掌。一陣劇痛傳來,劉協皺了皺眉,卻沒有把手掌抽出來,任憑她的貝齒齧合在血肉之間。

伏壽已經緊繃了三天的弓弦,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她整個人幾乎蜷縮在劉協的懷裡,死死地咬住手掌,像一隻受驚的雛貓。從齒肉相交處傳來她含混不清的嗚咽,眼淚如同泉水一樣瘋狂地涌出,與齒縫間流出來的鮮血同時滴落到地板上。這一刻,她終於拋棄了一位託孤皇后的矜持,變回到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張宇看着這一幕,遲疑地撿起鐵刺,不知是否該刺進這個假貨的脊背。他沉默了片刻,還是放棄了。他放開鐵刺,問道:“爲何你要阻止皇后殺我?”

伏壽緩緩鬆開牙齒,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眼神迷離,如同虛脫一般。劉協甩了甩手掌上的鮮血,緩緩轉過身來,平靜而沉穩,有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從容:“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朕不希望再有人爲此犧牲了。”

這是《尚書》裡的句子,意思是寧願自己承受罪衍,也不願傷害無辜之人。張宇沒讀過《尚書》,但他覺得,眼前之人的聲音裡,有着讓他無法回絕的力量。在那一瞬間,他心目中的皇帝,與眼前這個假貨居然發生了重疊。

他倒退兩步,重新跪拜在地上。這時候伏壽也從狂亂的情緒裡恢復過來,她默默取來白布與絹帶,像一個乖巧的妻子,爲自己的丈夫細心地包紮着傷口。

劉協從自己的身世開始講起,講自己在河內的童年,一直講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與晚上的大火。他沒有提及楊彪、楊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這不安全,也沒必要,張宇明顯對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興趣。

聽完他的故事,張宇沉默了好久,方纔緩緩問道:“原來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龍種存世。難怪你們生得如此相似,幾乎連我都要被騙過去了……”

劉協溫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裡的氣氛弄得緩和些。張宇並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他很快問道:“那如今天子的龍體厝置何處?”

“就是那具小黃門的屍身。”回話的是伏壽,她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彷彿剛纔的失態從未發生。

張宇身軀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們怎麼能……”

伏壽冷冷道:“禁宮大火與僞造屍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經決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執行罷了,這一切都是爲了漢室。”劉協驚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爲這一些手段是伏後所爲,沒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劉協在病榻上交代伏壽對自己屍身施以宮刑,就讓他背心一陣發涼。一個垂死之人,還要安排下如此縝密的佈局,實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兩人已是陰陽兩隔,劉協仍舊能感到自己兄弟這份決絕和冷酷。

張宇還有些不甘心:“爲何陛下不親口告訴我,難道連老臣他都信不過嗎?”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會舉止如常麼?”伏壽反問。

張宇沉默了,他與當朝天子雖爲君臣,實則情同祖孫。這種近乎寵溺的親情可以信賴,卻不能委以大任,因爲這個老人並不在乎漢室,卻極端在乎自己的孫兒——把皇帝本人置於漢室利益之上,這種風險是劉協絕對不會接受的。

伏壽話中的深意,張宇大概也體會到了。他整個人瞬間衰老了十幾歲,精、氣、神從這具軀殼裡一絲絲被抽離一空。他緩緩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啞的聲音懇求道:“老臣本欲爲陛下殉死,但現在不想了。再怎麼說,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應該如同野狗餓殍一樣曝棄荒野。明日我會請辭回鄉,請允許我帶陛下的骨殖返回。這是老臣最後的請求。”

劉協明白,老人已經承認了他的皇帝身份,用來換取真正的劉協能夠入土爲安。

劉協有些感動,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誠懇地說:“張老公公服侍天子這麼多年,忠勤無二,朕豈會不允呢?”

張宇叩首謝恩,這時伏壽忽然道:“明日要整頓禁中宿衛,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是如此辦來,張宇你便不是榮歸故里,而是被貶謫出京了,你可願意?”張宇毫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至此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宮內最大的一個隱患消除了,而且沒有人因此而死去,這讓劉協很是高興。算起來,這是他即位以來,第一次獨自做出決斷。這結果他很滿意。

張宇向兩位陛下請安告退,然後匍匐着倒退到門口,臨出門前,他忽又擡起頭來:“您可知道,您與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裡?”

“哦?”劉協饒有興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話,他剛纔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刺死,”張宇平靜地說,“你和陛下相比,實在是太心善了。這不是件好事。”

房間裡重新恢復了安靜。劉協被張宇臨走前的那句話弄得有些糊塗。爲什麼?難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嗎?他帶着疑問的目光轉向側坐在榻邊的伏壽。

他發現,此時的伏壽,和初次相見時比,又別有一番韻致。當初的她,就像是一隻守護自己巢穴的女獸,鋒芒畢露,豔光四射,隨時都做好了撲擊敵人的準備;而現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將凋的鮮花,帶着一絲慵懶,又帶着幾縷輕鬆——痛哭與張宇的離開讓她徹底紓緩了心情。

“剛纔……呃……張宇爲什麼那麼說?”劉協問道。

伏壽拿起一面銅鏡,照了照臉上的花鈿,然後用尖利的指甲一點點刮下來,放進一個小錦盒裡。劉協沒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靜地等待着。伏壽取下頭上的鑲玉步搖,交到劉協手裡,然後解下頭束,烏黑的頭髮無聲地披散下來,說不出的嫵媚動人。劉協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開,觸目可及盡是一片雪白,嚇得立刻把目光轉開。

“你在溫縣,生活得可幸福?”伏壽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啊?呃,還好,”劉協老老實實回答,“每天讀讀書,打打獵,偶爾玩幾局六搏,踢兩場塌鞠,大抵如此。”

伏壽嘆息一聲:“多好……可陛下卻從來沒有這種福分。他雖生在帝王家,卻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安心過。從一個諸侯手裡輾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每一個人都在利用他,每一個人都在嘲弄他。無數的居心叵測,無數的暗流洶涌,陛下卻一步都不能踏錯。這樣的生活,他過了足足十年,在河內優哉遊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與絕望嗎?”

劉協啞口無言。跟真正的劉協相比,他的人生實在是單純太多了。

伏壽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你既讀過書,也該知道人心唯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做法,在河內也許會被人稱道,但在許都絕對行不通。婦人之仁,只會誤了大事。”

劉協一陣苦笑,心想居然被一個婦人批評自己婦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數天之前,司馬懿也這麼罵過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還是這時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壽繼續道:“張宇之事,還可容得半分柔慈。日後與曹操折樽衝俎之時,倘若陛下你依然還抱持着這些無聊想法,不如明日下詔禪讓算了。陛下你意下如何?”

她的眼神直直盯着劉協,讓他無從逃避。劉協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頭,只得含混地應道:“我,我知道了。”聽了這句話,伏壽這才斂起肅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把手按在劉協手掌的傷口上,輕輕撫摸着,低聲道:“剛纔臣妾咬你時,你爲何不抽出手呢?”

“你太累了,我想,也許發泄出來會好一點兒。”劉協老老實實回答。伏壽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搖頭嘆道:“陛下啊,你實在是太溫柔了……”她輕柔地爲劉協取下冠瓔,忽然俯身湊到他耳邊,氣吹如蘭:“謝謝你。”

劉協耳根子一陣酥麻,神情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溫柔似水的伏壽,和剛纔那個冷酷剛強的伏壽,究竟哪一個纔是她的本性。

他還在愣神的工夫,伏壽已經爲他寬衣解帶,然後剔暗了燭火,帶着一絲嬌羞道:“陛下,可以就寢了。”劉協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從昨天開始的一連串緊張考驗,讓他幾乎忘掉了自己還要面對夫妻應盡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