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楊修笑呵呵道:“文遠此來赴約,再這麼遮遮掩掩,可就趕不上約期了。”

張遼猛地一勒繮繩,雙眉高起,把一張臉牽得更長,更襯出鼻鉤陰兀。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傢伙,只消劍芒一掃便可殺死。楊修篤定地扶在馬上,一臉風輕雲淡,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無聲的對峙持續了數息,張遼長長嘆息一聲,把手從劍柄挪開:“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道:“適才斥候來報,只說是有數百騎接近,可你張口便說是幽燕鐵騎,豈不是早知顏良要來?”

“僅憑這一點而已?”張遼疑道。

楊修把骰子一拋:“自然不夠定論,但看張將軍你主動請纓,我覺得足以賭上一賭了。”張遼聽了,不禁有些愕然。只憑着一條似是而非的破綻,這傢伙就敢投下這麼大賭注。運籌帷幄的頂尖謀士他見得多了,但像楊修這種把計算建在賭運之上的大膽之徒,他還從來沒領教過。

張遼盯着楊修,忽然想到:楊修的父親是去職的太尉楊彪,與曹公一貫是政敵。楊家自董承之亂後,已歸附【www.qisuu.com】曹公,家中精英也盡數被迫調遣來到官渡。他揹着曹公搞點自己的小算盤,倒不足爲奇。

“張將軍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處一舟,彼此應該坦誠些。”楊修湊到張遼身前,低聲說了句什麼。張遼眼神閃過一絲爲難的神色,皺着眉頭道:“先旨聲明,在下去見顏良純爲私事,絕無對曹公不利之心。”

楊修露出狐狸般的歡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一騎白馬飛快地從南方馳來,馬上的騎士身着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那匹馬遍體流汗,顯然已奔馳了許久,鼻息粗重。可騎士仍不滿足,拼命鞭打。沿途的袁軍巡哨紛紛讓開大道,以確保信使順利通行。

忽然騎士一抖繮繩,向右拐了一個彎,離開官道,朝着黃河北岸的一處村落跑去。城池東側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廢棄的村落,不過如今有軍隊駐紮此處。廢墟間偶爾有人影閃過,手持刀弩,看來這裡的戒備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鬆懈。

快接近村子之時,馬匹忽然哀鳴一聲,轟然倒地。早有準備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騎,一溜小跑,衝到入口處。兩名衛士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攔住去路。

“丹徒急報!”信使急促地說了一句,把手裡的一個魚鱗信筒晃動一下。衛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簡單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進去。

過不多時,村裡的某一處地方突然傳來銅爐被踢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歇斯底里的暴怒聲響起:

“郭奉孝!”

第二章喪金爲誰而鳴

這一座大帳紮在黃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陰之側,十分僻靜。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這帳篷的不凡,它外鋪牛皮內襯棉布,以韌勁最好的柳木支撐起帳籠的架子;在大帳底下還墊着一層木板,讓帳篷與凹凸不平的沙礫地面隔開,帳內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傷。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爲風尚的袁軍陣營裡,這帳篷都算得上是高級貨色。

大帳外側有足足一個屯的士兵守衛,他們將帳篷外圍每一處要點都控制住,與袁軍大營隔絕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戒備森嚴的守衛有七成面向外側,卻還有四成面向內側。

營帳裡此時只有兩個人,自然正是當今天子劉協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他們各懷目的,化名劉平與魏文潛入戰場,一直到現在,纔敢稍微卸下僞裝,以本來面目悄聲交談。若是他們在袁紹營中爲座上賓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整個中原都會爲之震動。

魏文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劉平問他典出何處,曹丕說在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着一種蠍子,二鉗八足,外殼朱紫,在當地被稱作“魏蚊”。他母親卞夫人就是開陽人,曾把家鄉風土講給曹丕聽。曹丕頗爲神往,一直想弄幾隻來玩玩,卻因爲太危險不能遂願。這次要起一個化名,於是曹丕順手拈來,去蟲成文,便成了魏文。

對於用毒蟲做化名這種事,劉平只能暗暗佩服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與衆不同。

大帳內的食桌上擺着各色佳餚與美酒,甚至還擺了兩串水淋淋的葡萄。劉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後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東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劉平尷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裡,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

曹丕道:“陛下在宮中,竟連葡萄也不曾吃過麼?”劉平嘆道:“朕登基以來,先後雒陽離亂、長安飄零,最慘之時,只能眼睜睜看着身邊的大臣餓死於稼穡之間、兵卒們掠人相食。若非你父親,只怕早已淪爲一具餓殍,哪裡還有機會去吃什麼鮮果啊。”曹丕眼神有些複雜,不再說什麼,默默地抓了幾瓣淮橘扔到嘴裡。

劉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頭捏着端詳了一陣,感嘆道:“我記得葡萄這東西,應是西域所出吧?西域與中原交通斷絕,涼州又是盜匪雲集,這東西能輾轉送到冀州,所費必然不貲啊。袁紹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興把話題轉到這邊,他炫耀似的解釋道:“不用那麼費事。早在博望侯鑿空西域的時候,就帶回不少葡萄種子,在隴西頗有種植。先前鍾繇還曾給我家送來,就是這種圓潤的,叫草龍珠。”

劉平聽到這句閒談,目光卻是一凜:“哦,就是說,袁家這些葡萄,也是來自於隴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身子一顫。他雖年紀不大,終究是將門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細一琢磨,就意識到劉平這句話的暗示。

此時隴西與關中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以馬騰、韓遂最爲強大。爲了穩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隸校尉鍾繇,持節督關中諸軍。鍾繇苦心經營數年,只能將他們震懾,卻始終無法徹底消化。如今袁軍營中出現隴西的葡萄,說明他與關中諸軍也有聯繫。倘若他們突然反水,自長安、潼關一線殺入,曹操兩面受敵,只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實,隱患又豈止在西北啊。”劉平道。

曹丕一怔。劉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撓撓頭:“張繡?他已經歸降了……孫策,倒有可能,可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劉平露出溫和的微笑:“還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劉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個誤區,以爲張繡歸順,孫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無威脅——可他倒忘了,張、孫二人鬧騰的動靜最大,但真正有實力一舉扭轉官渡局勢的,卻是那個在荊州雄踞一方的劉表劉景升。

劉表是一個極其特別的人。他坐擁數十萬精兵與荊州膏腴之地,卻異乎尋常地安靜。袁、曹開戰之後,劉表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他答應袁紹予以配合,卻按兵不動;荊州從事韓嵩力勸劉表投靠曹操,卻幾乎被殺——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劉表的心思。天下一直傳言,說劉表打的是卞莊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傷,再出手漁利。

曹軍佔優,劉表或許不會動;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發危機,他絕不會坐失良機。荊州到中原路途不遠,荊州兵鋒輕易可以推進到許都。

“不行!這事得趕緊稟報父親!”曹丕站起來。劉平卻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現在回去,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曹丕眼神轉冷:“陛下不會是故意要爲難我父親吧?”

劉平也站了起來,他比曹丕高了不少,居高臨下,語氣嚴厲:“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要想清楚,咱們以身犯險深入敵營,到底是爲了什麼?”曹丕一昂頭,針鋒相對道:“陛下意欲何爲,臣下不敢揣測。臣只知道自己是曹家子弟。這一次隨陛下前來,一是爲消除夢魘之困;二是爲了監視陛下,看是否會做出對我父親不利之事。”

曹丕的話,對皇帝來說是相當無禮。劉平看着有些氣鼓鼓的少年,不禁笑道:“二公子多慮了,我與郭祭酒早有約定。你縱然不信我,也要信他纔是。你都能想到這些隱患,難道他會想不到?你懷疑我會勾結袁紹對曹公不利,他會想不到?”

一聽到郭祭酒的名字,曹丕雙肩一鬆,剛纔的警惕神色消散了不少,重新跪坐了回去。可他還是心有不甘,身體前傾,又大膽地追問了一句:“那麼陛下您到底爲何要來官渡?別跟我說是爲了曹家,我可不信。”

劉平緩緩轉頭,望向帳篷外面:“子恆,你覺得是騎馬挽射開心,還是端坐屋中無所事事開心?”曹丕一楞,浮起苦笑:“自然是前者,若是天天待在屋裡,悶都要悶死了。”劉平長長嘆息一聲:“我自登基以來,雖然輾轉各地,可永遠都侷限在朝臣之間。雒陽太狹窄了,長安太狹窄了,如今的許都也太狹窄了,我已經快要窒息。”他伸出手,指向帳篷外頭的天空,“只有像這樣的遼闊大地,才能真正讓我暢快呼吸。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取一時的自由。這種心情,子恆你能瞭解麼?”

曹丕點點頭,沒來由地涌出同情心。劉平這話貌似空泛,卻實實打在了他的心裡。宛城之亂後,他被卞夫人留在身邊,不許離開許都一步,少年人生性活潑,早就膩透了。這次前往官渡,未嘗不是他靜極思動的緣故,所以聽到劉平有了類似的感慨,曹丕頗能理解——這與權謀什麼的無關,純粹是一個少年與另一個年輕人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