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先生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顯得有些疲憊:“孫策遇刺,你是知道的?”
“不錯,郭大人告訴我了。”劉平道。
“本來這件事是不該發生的。”蜚先生的聲音裡有些挫敗,“我早就預見到那個人會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也做了一些佈置,可還是低估了某些人的無恥程度。”
“哦?”
“曹家在江東勢力微弱,若要刺殺孫策,只能請當地勢力相助。我們袁家若要阻止,也必須尋求幫助。而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豫章太守華歆。可這個無恥之徒居然欺騙了我們,投靠曹操,並調動了一批軍用強弩,配合郭嘉出手刺殺了孫策。”
“這有什麼不對嗎?”劉平有些詫異。這雖然沒什麼道義可言,可亂世之人,投向哪一邊,豈不是平常之事麼?可聽蜚先生的意思,似乎這是件極其惡劣的事情。
蜚先生轉過身來,青袍下的身體微微顫抖:“華歆有一個女兒,叫做華丹,被郭嘉姦殺至死。”
“啊!”劉平一下子想起來了,伏壽曾告訴過他,據冷壽光所說,郭嘉早年曾拜在華佗門下,後姦殺華佗侄女,揚長而去——而華佗和華歆,本來就是兄弟,只不過後者不願與醫者爲伍,改換了門庭籍貫。
“那人爲了趨附權勢,連殺女的仇人都能合作,我實在是太低估他了。”
劉平注意到,蜚先生在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的膿腫都在發顫。他盯着蜚先生:“莫非你,也曾在華佗門下?”
蜚先生答非所問,喃喃道:“他帶走的,可不只是尊嚴……”他說到這裡,恍然一驚,似乎發覺自己有些失態,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談話結束了。
第四章血與沙
曹丕現在很不高興。劉平居然沒告訴他一聲,就擅自跑掉了。這讓他覺得自己被忽視了,而且也滋生出一絲疑問:他難道是想揹着我,去搞什麼陰謀?曹丕輕輕搖了搖頭,又給否認了。本來劉平是可以一個人來的,但他主動提出讓曹丕同行,說明心裡沒鬼。想到這裡,曹丕突然又心生疑竇:他不會是真的打算把我當成一份大禮,送給袁紹吧?
這少年待在營中,心氣起伏不定,焦灼不堪。他拿起劍來,揮舞了幾下,卻全無章法。王氏快劍講究心境如冰,他現在完全不在狀態。
就在這時,徐他從帳外進來,對曹丕耳語兩句。曹丕說正好,然後抓起劍走了出去。在營帳外頭,淳于瓊把鄧展五花大綁拎了過來:“魏公子,我把人給你帶來了。”
曹丕身爲“苦主”,卻替鄧展求過情。那麼按照禮數,淳于瓊不能把這個求情當真,應該把鄧展交給曹丕,親自發落。
鄧展跪在地上,垂頭不語,看樣子頗爲狼狽。曹丕走過去,圍着他轉了幾圈,長劍在手裡來回擺動。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動了念頭,乾脆把鄧展一劍捅死算了。鄧展的忠誠毋庸置疑,但那一句冒冒失失的“二公子”幾乎把曹丕推下深淵,這樣的人太有風險,還是死人最保險了。曹丕不怕得罪淳于瓊,他早看出來了,這位大將的地位很超然——“超然”意味着誰也管不着,同時也管不着誰。
曹丕盯着鄧展的脖頸,面無表情地揮動長劍,把他的繩索一一挑斷。劉平的不告而別,讓他覺得應該在身邊留幾個能用之人,以備不時之需。
鄧展被解除了束縛以後,雙膝跪地,向曹丕重重叩了一個頭:“公子不計前嫌,鄧展感念無極。”
曹丕道:“你不再與我尋仇了?”鄧展擡頭道:“魏家的人情已還完。我這條命,是公子您的了!”說完他又跪在地上,重重叩了幾下,額頭出血。
曹丕露出滿意的神色,轉頭去看淳于瓊。淳于瓊對這個事態發展有些意外,他知道鄧展的強硬性格,沒想到居然這麼容易對一個少年臣服,連他也不好出言阻止。淳于瓊轉念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正發愁該如何安置鄧展,這個叫魏文的小傢伙倒是把這個難題解決了。
“我跟鄧展不是主僕,你想收就收吧——不過鄧展可是曹家虎豹騎的曲將,萬一曹操找你來要人……”
“從今以後,在下只以公子馬首是瞻。”鄧展避實就虛地回答。
淳于瓊摸了摸鼻子,心想我救了鄧展一命,又給他找了個合適的主家,這麼大的恩情足以抵償那點歷史陰影了,便點了點頭。曹丕把佩劍交給鄧展,鄧展倒提劍柄,割開手臂上的一片血肉,擦拭曹丕的劍身,執行死士的儀程。
鄧展從地上站起來,看了一眼淳于瓊,走到曹丕身後站好。他已經下了決心,不再從袁營逃走,而是堅守在二公子身邊。他與身旁的徐他對視一眼,心中一凜。在徐他眼裡,鄧展看到的是一種極端的漠然。
“二公子身邊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高手……”鄧展暗想,忽然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二公子刺我的那一劍,爲何感覺如此熟悉?”
就在這時,外圍走過了三個人,士兵們紛紛站開。淳于瓊擡眼去看,原來是公則和劉平返回宿營地了,史阿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頭。他和東山本來只是僱傭關係,這次去交割了任務,被蜚先生順理成章地派到劉平身邊了。
“你們幾個跑哪裡去了?錯過了一場好戲。”淳于瓊放開嗓門喊道。
“哦?發生了什麼事?”公則一改在蜚先生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擺出一副監軍的氣度。淳于瓊把鄧展認主的事一說,公則笑道:“一日之內見兩義士,這是好兆頭啊。”
劉平轉動脖頸,看向曹丕,發現曹丕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看向自己。兩個人四目相對,雙眸同時爆出兩團火花,心跳驟然加速。
這張臉,我一定在哪裡見過!鄧展在心中吶喊,那一場雪夜的記憶慢慢蘇生。
鄧展是震驚,劉平卻已僵在了原地,手腳發涼如墜冰窟。他對這張臉不太熟悉,但對這名字卻印象深刻。正是這個叫鄧展的趕去溫縣爲楊平畫像,引發了一連串危機,幸虧有了司馬懿以及一點好運氣,纔算安然度過。他們一直以爲鄧展已死,想不到他居然出現在袁紹營中,而且歸順了曹丕。
鄧展在和樑籍田見過天子本人,在溫縣又見過“楊平”的畫像,只要稍微一聯想,就會無限接近真相,也許已經知悉了真相……劉平實在不敢再往下聯想。
公則和淳于瓊又寒暄了幾句,各自回帳歇息去了。劉平呆呆地站在原地,腦子裡混亂不堪。他畢竟不是那種一步三計的策士,一遇到這種預想外的事件,一下就懵了。曹丕喊了他幾聲,他纔回過神來。曹丕挺納悶,問他怎麼了,劉平趕緊把眼神轉開,訕訕答說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時失神。
曹丕盯着劉平,天子可很少有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回頭對史阿道:“從今天起,鄧展跟你們一起行動,你帶他去宿營的帳篷吧。”史阿說了一聲是,叫上徐他與鄧展離開了。鄧展本想多看一眼劉平,但他想了想,終於忍住了,沉默着轉身離去。
他們走遠以後,曹丕這才問道:“你到底去哪裡了?”
鄧展離開以後,劉平的精神壓力沒那麼大,舉止也自然起來。他也不隱瞞,告訴曹丕說我去見了東山的蜚先生。曹丕冷着臉說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劉平解釋說事起倉促,根本來不及通知。曹丕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又問他跟蜚先生談了什麼。
劉平環顧四周,確認所有人都站開了,這才悄聲道:“自然是東山與漢室合作的事。”曹丕敏銳地注意到,是“東山與漢室”,而不是“袁氏與漢室”,這說明他們達成的協議,某個小集團的利益,將在袁紹之上。他現在已經能從一些細微之處,去揣測隱藏其後的真實意圖,人在惡劣的環境下,學習的速度總會非常地快。
“看來咱們在他們心目中的價碼又提高了,以後在袁營的日子,會稍微好過一點了。”
曹丕感慨了一句,原本一臉的惱怒總算略有改觀。他的這句話,讓劉平猛然想到,他們如今是身在袁營,鄧展爲了曹丕的安全,必然投鼠忌器,就算覺察真相,也一定不敢大聲宣揚。整個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劉平其實還有個極端的解決辦法,就是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借袁紹之手把曹丕和鄧展都殺死。如果是真正的劉協,一定會這麼做吧?劉平心中苦笑,意識到“仁道”堅持起來,有多麼艱難。他暗暗期望不要讓事情演變到那一步,收起這些紛亂的思緒,對曹丕說:
“我還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嗯?”曹丕眼睛一亮。
“第一,關於樊於期的人選,已經有了着落;第二,王越的動向,東山也已經掌握。”
一聽到這名字,曹丕的臉色又變得異常精彩,甚至忘了去責難劉平。
夜幕降臨之後,白馬城卻是燈火通明,二十餘隻軍用松油燈籠懸吊在城門口,把四周照得猶如白晝。東郡太守劉延和一個年輕人在門口迎候,他們身後的城門大開,一輛輛牛車正緊張而有序地魚貫而出,車上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不及綁縛。
很快一支部隊從遠處的黑暗中走了出來。他們保持着嚴格的方陣,甲冑質地精良,走近城池時會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閃耀着磷火與腐螢的移動墓地。劉延看到他們,微微鬆了一口氣,把身體拱得更彎。他身旁的年輕人拋着骰子,若有所思。
隊伍走到城門口就停住了,隨着數名軍官的呼號,他們迅速分成數支分隊,各自開去一個方向,很快以城門爲圓心,展開成一個半包圍的保護圈,甚至還體貼地給城內的運輸隊留了條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