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讓自己來應對高順,恐怕是……
不過,能拖一時是一時,這纔是崔琰的目的,他又不是戰將,不是來與高順分高下,定生死的。
這個人,不愧是帶兵的首選,許都有他護在外,曹軍將士想要突圍進去,恐怕是難!
崔琰道:“重傷如此,想走,恐怕沒那麼容易!放箭!”
他身後的弓箭手立即開始放出火箭,嗖嗖嗖的聲音衝着陷陣營而去。
“散!”高順大喊道:“掩護二營!”
陷陣營二營已經開始拿着兵器撤退,一營則衝在了他們前方,一面掩護二營,一面護着高順,一面則伺機尋找可以偷襲崔琰和反擊曹兵的機會!
他們從不氣餒,失敗了就從原地爬起,便是悲傷,也不是這個時候!對敵之時,他們悍不畏死,並且能從絕境中尋找到生機,從不憐惜己身!
陷陣營本就是重裝盔甲,此時拿出盾牌來,勉強能抵擋火箭的攻擊,但依舊會傷到不少人,但卻沒有一個人發出吭聲。
“高順,你已受傷,難道只以爲憑着這一百餘人便能抵得過我軍弓箭手的射擊?!你能抵擋多久?!倒下者無數,還要承受箭矢的傷害,你餘心何忍?!”崔琰道。他看着撤退的二營連頭都不回的去追呂布,心中暗暗焦急。
高順哈哈大笑,道:“我陷陣營兵士從不畏死,從不猶豫,從不懼怕死神,以一當十,一百人可抵千人,休得多言,你亂不了我營之心,區區這些弓箭手,瞬息可破之!”
說罷,朗聲道:“兒郎們,休得惜身!主公危在旦夕,恐遭敵軍暗算,我營迅速脫困,便能爲主公更盡一分力!便是死在此處,也是死得其所。我等受主公與女公子恩惠多也,以死相報,方爲我陷陣營勇士之忠!”
“以死效忠!”一百餘人竟吼出千人餘的氣勢來。
看着他們舉着盾牌,一步一步,齊整的往前踏,朝着他們靠近來的勇猛與堅定,便是崔琰臉色都有些變了。
他在袁營日久,哪裡見過這樣的兵馬?!一個人如一營,一個營如一軍,這種堅定不拔的士氣,迫的他都不禁往後欲退,就連跨下的馬兒都有些驚慌失措,懾於氣勢!
百餘人,卻似一座山,壓的空氣都能迫進人的肺裡,透着緊張!
而那些火箭,似傷害不了他們一般,便是陷陣營的人中了箭,竟沒一個吭聲叫疼的!
這是什麼人,這還是人嗎?!
這是死士,這是沒有情感,只是前進的勇猛之獸,便是崔琰也有些膽戰心驚起來。
一營的人有盾的用盾,無盾的用血肉之軀,一點一點的向着崔琰這邊邁進,哪怕火箭傷了他們的血肉,只要沒死,他們哪怕嚥着最後的一口氣,也是堅定不移的向前,向前。他們的眼神堅毅如火,比那發出的一支支的箭火還要明亮閃耀,明亮到令崔琰覺得有些刺目,扎心的地步!
“停下!”崔琰大喊道:“明知是死,還不速速投降嗎?!這般殺過來,又能活幾人?!”
“投降?!哈哈哈……”陷陣營的將士身邊躺着的是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卻笑的坦蕩,爽朗的笑,彷彿眼睛裡,心裡沒有任何陰霾,有的都是堅毅和灑脫,哈哈笑道:“我徐州之將,唯有忠義,從不投降,我徐州之士,唯有戰死,沒有投降。我陷陣營之兵甲天下之名,若無忠義,便能活着,又有何名可言,我等可戰死,絕不投降!”
“絕不投降!”陷陣營的兵士們通紅着眼眶,堅定的向前,一步步的朝着崔琰他們逼近而言,步伐無比的堅定,道:“向前衝,不必憐我等死者,掩護生者,奪旗爭命!殺了此人!衝啊!”
“衝啊!”便是百來人也喊出足千上萬人的氣勢。
崔琰沉默了,這番話有些振聾發聵。不怪他沒見識過,而是要看他與什麼兵馬做對比。剛從袁營到曹營的他,雖經過曹營整兵有肅的震憾,但還不足以震憾到他到一種驚歎的地步,但是袁營的那種氣質與這陷陣營比起來,實在是……人比人得死!
虎威軍尚且還好,因爲跟着呂布的,衝擊力可以,擅於打戰。但他幾乎是沒見到像陷陣營這樣的兵馬。
這種氣勢對於他的震撼,他難以形容。
高順手臂被炸傷了,包紮以後,一直立在那裡,像個定心丸一樣,哪怕他什麼都沒做,只是堅定的看着自己,陷陣營的重心就是穩的。他身邊圍繞了幾個親兵,爲他砍去飛來的火箭,有盾牌遮擋,還能保全。
“還不肯報上名來?!莫非等死之後,也以爲是無名小卒!”高順篤定的很,彷彿在這種情勢下,也能反敗爲勝。
崔琰哈哈笑了起來,道:“吾,的確是無名小卒,與高將軍比起來,我不足報上名。”
“莫非見不得人矣?!”高順眉頭皺了起來,心裡逐一的比對着情報,關於曹營的將士與謀士的性命,他心中有幾個人名的猜測,只是不確定是哪一個。
還沒等高順猜出來,崔琰已然萌生了退意。
恐怕是贏不了了,倘若他此時帶有千餘人,以十倍者圍殺陷陣營,還是受了傷的陷陣營,就算沒那麼容易,但也能辦得成。但他現在只有二三百兵,這陷陣營如此之猛,待他的箭用完,恐怕未必能走得脫。
崔琰身上還有任務,他雖有心要阻攔高順,但眼見攔不住的情況下,他也沒有強求,算了算時間,也足夠時間那麼操作了,心裡便有了退意,沒有與他死磕到底的心思。拖了這麼久,也到了時候。
他得走,但又不能讓高順看出來的走,因此見陷陣營衝殺了過來,便下令道:“兒郎們衝,且叫他們知曉我曹營也有勇士,不懼之也!”
“衝!”曹兵們的箭已用了很多,餘下的並不多了,當下舍了箭,取了刀兵,朝着陷陣營衝殺而去。
陷陣營正苦於遠攻不能近身戰,此時見他們來殺,正合心意,當即獻出無比的勇猛,兩方拼命的砍殺起來。
崔琰身邊只餘下五六十騎,看陷陣營殺人時那如此惡鬼一樣的表現,心中難以言說的複雜。倘若袁軍中有此勇士,何至於此?!
看着他們哪怕雙手受傷,也拼了命的像野獸一樣把對方的肉給咬下來的那眼神裡的猛酷,不禁心理有些不適。
就在這混亂之中,陷陣營的二營已經徹底的撤了,也走的遠了。崔琰知道已阻攔失敗,事不可爲,當下也沒有戀戰,帶着這五六十餘騎,道:“走!”
“是!”這些騎兵顯然也知道他們的任務,當即也沒有留戀戰場,跟着崔琰遠離了此地。
高順遠遠見此,眉頭一皺,有心想追,也是有心無力,再加上惦記着呂布的安危,只得作罷。
戰爭打到手腳並用的酷烈時,又在兵力差不多的情況下,幾乎都是越勇越不怕死的人勝,爲了保持勝面,不用人開口,那些受了箭傷或是炸傷的只要還能動的,哪怕用嘴也加入了戰局,不惜代價的也要殺死曹兵。結果自然是顯而易見的。一營的人付出的代價很大,先前本就受了傷,現在經過殺死這曹營一百餘人的過程以後,所剩者也只有六七十人了。
這種過程,高順在戰場上見過無數回,本已心中波瀾不動,可他還是會心疼他的兵。都是一等一的兵啊。
可他是沒有時間悲傷或是感懷的。
看着一地的狼藉和慘狀,殘肢,無數的血腥,高順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整肅還能動的兵,先去找主公!待迴轉,再爲同袍們收屍。”
“是!”沒有時間悲傷,留下受了重傷實在動不了的,給簡單的包紮了下止血,然後火速的找了能騎的馬,去追二營的人。
不到十來匹馬,幾十人裡還有滴着血的,跛着腿的,滿身上下都是狼狽,血肉,殘衣破衫,卻不顧一切的往前的時候,令人震顫。
這是經過無數的慘烈的戰爭以後纔能有的心理素質,是亂世之中,擁有堅毅的靈魂和信仰的人又活下來的人才有的堅定。
他們習以爲常,卻又無法抑制的悲傷。可他們明白,只有不懼生死,才能迎來再也沒有徵戰兵役的一天,他們的家人和子孫才能不受世代徵殺之苦。
活,是爲了榮耀。死也是。
此時此刻,他們在生死之間走一回,沒有時間去感懷什麼生與死的界限,他們只需要信仰,只需要目標就足夠了。而悲傷是留到戰役結束以後的。
二營的人已經火速的趕到了陷坑的征戰之處,此時此刻,呂布所帶出來的虎威軍已經不剩下多少了,不足半。
遍坑的死傷,慘狀觸目驚心。
二營的人都驚呆,隨即慌張起來,急忙往前,道:“主公!主公在何處?!”
見他們受傷的前來,狼狽不堪的模樣,虎威軍當然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那爆炸聲那麼慘烈一陣,還能有活着的,就不錯了,他們鬆了一口氣,道:“不要管我等,速去尋主公,主公一人往許都方向去了!”
二營的將領聽了鬆了一口氣,道:“主公走了?一個人?!”
“是,主公身邊沒有任何人,典韋帶了兵馬前去追殺,爾等速去,勿憐惜我等性命,若主公有事,徐州一切,包括今日之戰果,積累不存,根基動搖啊。”
“我等死不足惜,速去尋主公!”虎威軍咆哮着道。
二營的人都是一震,然後眼眶裡就有眼淚在打轉了。這幾乎是不能遲疑的選擇和決斷。但是,明明看到他們如此慘烈卻不能救,那種感觸,令人心傷。
人的無能爲力,不得不捨棄的痛楚,讓人心亂如麻。
“一個都別想走!”曹營將士眼睜睜的瞪着他們,也要拉他們進地獄,似乎是在坑的另一邊拿他們無能爲力,但想要竭力留下他們,在激他們。
二營的人眼淚落了下來,一抹,狠狠的咬了咬牙,道:“堅持住,我等先去追主公,你們堅持住,高順將軍已發了信號,大營必有救援前來。堅持到那個時候!”
虎威軍的人露出一個慘白臉色的笑,在推拒拉扯的過程中很多人已經用盡了力氣,臉上的血色都幾乎沒有了,只憑着一口氣在死撐。若在平地,他們未必會這樣,主要是這個地形,這個陷坑,真的太坑了,它一直在收割着人命。
這種無力感,令人心中感傷。
他們卻堅持的咬着牙道:“……我等便是死,也一定會多帶一些曹賊的兵走!黃泉路上,豈能少了這些鬼兵交戰?!便是到了地下,死也不放過他們!”
二營的人不能再猶豫,抱了抱拳,帶着人火速的往許都的方向追去了。
而他們身後的陷坑裡已死了一層又一層的虎威軍的人,他們年輕氣盛,卻又堅毅不拔,一個個被活活壓死,或是憋死,這越來越窄小的空間,人與人混亂的堆疊在一起,拉都拉不開了,這裡就像個海里的漩渦,這個現況便是外面的人想救都無從下手。無數的人,包括曹軍的人,越擠的地方越是死的人越多,哪怕是沒有被擠到陷坑裡的,也有許多活活憋死了,他們堆疊在一起,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一層又一層的壓着,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這陷坑,包括這戰場,這種作戰方式,讓此地變成了陰邪之地,如同地獄,所在之人,交戰的雙方,以一種獻祭的方式,恐怕一個都跑不了。
真正打起來的時候才知道這種作戰方式的恐怖。
這根本不是正常的作戰方式,而是通過自殺式的,獻祭式的恐怖的命換命的方式把對方拖死的的作戰。無比的殘忍,殘酷到哪怕高順看了也不適的程度。
高順到的時候,也是倒吸了一口氣,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世間還會有比陷陣營廝殺人撕人更恐怖的作戰方式了。這已經超出了戰爭的界限,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