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還是許汜的衙門中衙役發現的,這個時代辦廠也只是小作坊式的,他們是無意中發現深夜裡,這些地方還有燈火便疑了心,留心之下,便報給了許汜,許汜暗中一查,全明白了。他當時只是把事給壓了下來,顧及太多,事情太大,一處理不好,容易激起譁變,所以,他不動聲色。天知道他有多緊張,一面壓下,一面蒐集罪狀,一直等到呂嫺回來……
此事,天未亮,已經在整個城內發酵出來了。
士人贊徐州府並未暗中按下此事,而是發了出來,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的表明,如此坦蕩。此案弘揚的正是正義。
城內城外都在議論此事。
呂嫺一早便領着衙役去看了各廠內的現狀,並且去看望了這些工人的家屬,這些人都被許汜安頓好了,可是呂嫺看了還是很難受。
撫卹定好,這纔回到了衙門裡,便寫了一份罪己之書,發告衙門前。
其言如下:吾呂氏父女雖有心庇天下庶民士人,不論貧寒出身,然,己力有限,竟被此等小人鑽了空子,本意雖好,終究入歧途,此亦哀事也。感言個人之力有限,而僅憑個人心意,僅憑個人之心,終究力小不能及,然力小而不能盡衆人之力察此隙,是嫺之罪也。再好新政,也需人監察,深感己之無能,不能設立監察之制,此罪二也。嫺對此哀也,甚覺無力。
政令施行更需人心,監察也非一衙之力可爲。以後需向各方借力,希望治下,徐州之境,淮南之城土之人,戮力同心,以後爭取再不發生此事。所謂義者,嫺理解爲庇天下貧寒人也,力大若不爲此,何必生於天地之間?!望衆人同心,同護徐州之民,同護境內之政,如此,方是長久之道!嫺求才求能,與有志之士,平衆生怨,平獄司刑,彰明律法,以正義立基,此嫺之願,亦是天下人之願也……
……
如是云云。
馬超看完,看着周圍人的態度,心中甚爲感慨,呂嫺,真的是個高手。
以俯就的姿態,不吝謙虛罪己之辭,不推卸責任,反而更引起人心疼共鳴,以及不遷怒。二是,迅速的定了此事的性質,並且,穩定了局勢,不再擴大事態,將影響力推及甚遠,卻也並沒有將此事的圈子再擴大下去。三則是,以示弱之態,而徵得人心,讓他們共同爲建設徐州之力而努力。這種借力征服人心的方式,真的叫馬超十分歎服。
天亮了,這件事,也就定了。沒有引起動盪。
徐州境內平靜,一切如常,人心也平穩。除了熱鬧到喧鬧,議論紛紛以外,沒有引起任何不滿。
呂嫺的罪己之書而叫徐州上下人心如一,更深一層。
更難得的是這份擔當,這份對天下,對百姓的擔當。
承擔是需要魄力的,這份將天下萬民肩在擔上的擔當與心胸,叫徐州上下皆服!
這份書後,接着便是陳宮,賈詡,陳珪等人的罪己之書也貼了過來,緊接着是許汜出衙門向周圍百姓致歉,罪己不能及時理清肅清,以安人民!
衆百姓皆服之,只呼喚許青天。
外面的動靜,從天明開始就未曾歇過。
司馬懿聽了所有的事,倒是微微笑了一下。
這件事的真真假假,有什麼要緊呢?!對他來說不重要,他只是覺得她一回來就來了這麼一出,這收買人心,到這個地步,就算不是裝的,是真心的,能到這個天賦上,也是一種出色的能力了。
難怪能與曹操比肩。
曹操在許都更需要用重典,一用重典,就被人詬病,因爲用的太重了,動不動就滅族抄家的,十分不妥,難免也叫人怕,慌。
但是曹操沒辦法,他若不用重典,就壓不住那邊的局勢。
這徐州卻不同,因爲這裡人心歸一,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不像許都的局勢那麼複雜,她不必用太重刑,只需要輕重適宜,便能達到完美的效果。
而司馬懿佩服的是什麼?!是她的這份果決,快速,以及迅速,這多快?!快到一夜之間已定局。而輕重又拿捏的剛剛好!
而又適宜的立即發了書,定了人心,穩了局勢,沒有再惡化下去,甚至導向了善處,與有利之處。輕重適宜,而沒有引來半絲的詬病。
這份能力,如果是裝的,那他只能說,她是雄才。如果不是裝的,那麼,司馬懿就覺得她是有天賦。分寸感,剛剛好。不多不少。這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呂嫺……
司馬懿笑了一下,司馬氏一族被這樣的一個人算計了,好像也並不冤!
以後這徐州刑律分明,各司其職了。她有了一個正確的導向,就是擔當!
當主而不吝承擔的時候,對各官各將也有一樣的導向作用,所有人都會如此標準要求自己,就會盡最大的能力和心思,將這份承擔肩在身上揹着。
這就是領袖的引導作用。她引導着這件不算好的事完全向着一個好的方向。這份能力,不叫人訝異嗎?!
人們對於敢擔當,不推卸責任的人,都是有天生的好感的。
也就是說,以後會有無數的人心願意追隨於她身後。無論這些是隱形的還是公開的人心。
這是征服民心之道。
這份天賦,只恐呂布修煉十萬年,也未必到達這個水準。呂布有這個女兒,有這個後人,真是撿來的便宜!
這天下,將來是誰的,都不好說了……
因爲徐州,因爲呂嫺太叫他驚訝了。
她不必專權,不必事事皆管,她所做的不過是一個引導,錯了不要緊,錯了再轎正過來,並且不吝於擔責,這份魅力,這份開頭,這份引導,就像一道光,以後,都有了例子,都有了先行者,先驅者,一切皆有了參照,這是正義,正義的光啊……
這個女公子……了不得!
接近午時,快要問斬了。徐州之內的動靜很大。
而呂嫺此時慰問完勞工家人,整個人都是致鬱的。
她見慣了生死,可是見到這種事,她的心裡還是很難受。
也許有人會以爲她是裝的,可是,她從未如此。
她用着她的影響力改變着這個世道,然而終究是痛苦的,痛苦來自於自己的共情。這個時代,未必有人是能夠理解她。
因爲,他們都是往下俯視流民的姿態,她卻並不是。她是自由平等的靈魂,她自以爲是其中的一員。
馬超去尋呂嫺沒能尋得着。
呂布昨晚與陳宮喝醉了,早上起來才知此事,便急急的來尋呂嫺,在溫侯府與衙門裡都沒尋得到,便出了城,到了東邊的小山上,果然見到呂嫺坐着在發呆呢。
此時正午,正是陽光最烈之時。
城內必已經開斬了。
呂布牽着赤兔,爬上了山坡,見呂嫺躺歪在草上。
“嫺兒……”呂布坐到了她身邊,見她不答話,便道:“怪道昨日有點奇怪,今日見了此事,才知徐州府有這麼大的事發生,此事,倒叫嫺兒擔慮了。你可是心裡難受?!有什麼不能與爲父說的?!無論是傷心的,難過的,還是憤怒的,你我父女,無所不談,不是嗎?!”
“爹,”呂嫺沒起身,道:“我開廠是爲了稅收,是爲了安撫流民和百姓生計,同樣的,也給了他們機會,去參與其中,也算是當初對他們失去田地的補償,可是人爲什麼會如此的貪得無厭?!爲什麼會以爲咱們好騙,而那些流民好欺呢?!爹,真的死了很多人,我去他們家裡看了,心裡特別難受……”
呂布也是不太懂的,可是不妨礙他懂呂嫺的情緒低落,他拍她的背,道:“想做什麼去做便是了,爲父是你的後盾,該殺的殺,該宰的宰,有爲父在,沒人敢動嫺兒。讓嫺兒傷心,也不可饒恕!”
“我只是不明白,”呂嫺道:“他們爲了不讓工人上廁所,就不給水喝。不給覺睡,不給飯吃飽。比馬牛還不如。馬病了還有醫治,他們沒有……人命在亂世,低賤如草芥,根本沒有人拿人當人用。他們與各地商賈勾結,以更低的價格賣出去,並且隱瞞銷量,爲了避稅,這是兩頭欺瞞,連最基本的人性都沒有……”
“我也不想殺人的,可是我現在發現,不能對他們太好,更不能展示軟弱,一旦示弱,他們便以爲可以任欺,可是,殺人,也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
呂嫺說話都有點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了,可見是心真的亂。
呂布倒是第一次見她這樣,他知道他的女兒,其實心真的很軟。便靜靜的聽着。
“不僅與商賈勾結,還干涉刑獄,司法,用錢幣買有罪,以爲能左右衙門的刑罰判案,這人一學壞,是不是就是天生的會鑽空子呢?!”呂嫺道:“我本意是好的,希望各司其職,讓徐州發展壯大,現在才發現,還是一廂情願,很多人,未必肯上咱們父女這條船,便是上了船,也有搞破壞的,不止搞破壞,還要謀利益,謀了利益,壞了根基,還要罵咱們父女過河拆河不是人。”
呂嫺都氣笑了,道:“爹,我在他們面前得展現氣度,可我就是不高興,真的一點也不高興。”
“當然可以不高興,”呂布道。
呂布哄她道:“以前嫺兒倒哄爲父不要在意天下人的罵名,現在怎麼倒如此在意了?!”
“不吃咱們的,罵我我也不痛不癢,可是得了咱們父女的庇護與好處的,再罵咱們,我就不高興……”呂嫺道。
“船大了,林子大了,便什麼人都會有,”呂布道:“便是有蟲蛀,一一捉了便是。何須爲他們煩神,倒不值當了……此事,若還有不妥,再收拾便是,若是要動刀子清理,有爲父在呢,不必憂心。想做什麼,只管去做,別人說什麼,不必入心!”
呂嫺心中一暖。
革命友誼果然不是蓋的。呂布與她之間的思維方式是完全隔着一個次元的,可並不妨礙他對她天生的疼愛,以及多番經歷之中建立起來的信任,還有包容和理解。
哪怕呂布是個呆的,蠢的,不明是非的,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所做的,都是有成效的。哪怕呂布不理解她,卻是真心疼她。
“爹,一起去安撫流民可好?!我怕其中還有岔子,要清理,一定要清理乾淨了,再理以章法嚴明。”呂嫺道。
“好,爲父陪你去。”呂布道。
“他們施以斬刑後,爹也去上個香,我們一道祭拜一下。”呂嫺道。
呂布擰眉道:“罪人還需要咱們去祭拜,美的他們!”
“不是祭死人,而是祭拜給活人看的。”呂嫺道:“以示咱們父女不牽連家眷之意,安撫一下他們的家眷,以及徐州人心。算是表面文章。如此,他們無話可說,便是想怨恨咱們父女,也無情理,自然得不到人心支持,便再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來了……”
“好吧。”呂布道:“他們世代出不了徐州府本地,又三代入不了仕,算是廢了!”
三代過後,也不過是淪爲普通富戶,只怕連士族的邊也摸不着了。
而現在這祭拜,無非是爲了安撫人心的表面功夫罷了。這個呂布也懂,道:“也算咱們父女仁至義盡,他們若還有不滿,就是狼心狗肺,既不佔理又不佔義,想鬧事也鬧不起來!”
呂嫺笑了,心情略好了些,道:“爹通透也!”
呂布道:“各工廠諸事,是否還要改制一二?!”
“嗯,作坊諸事雖小,然而,這算是一個教訓,以後還是要改一改,以免再出現這樣的事,出現一次是不察,再出現,就是咱們父女不會察理,被人矇蔽了,這個事,還是得改一改的,儘量杜絕的。”呂嫺道。
“人都貪得無厭,只要有利益,有人的地方,這樣的事杜絕不了。”呂布道:“以後常查纔是。”
“所以律刑司獄就很重要了。”呂嫺道。
呂布聽了頭疼,道:“怎麼這些瑣事比打仗還累人?!這個事,我算是明白了一點,重點不是在於殺人,而是在於怎麼在殺人後安撫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