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心中的驕傲盡去,存下來的是後怕和敬畏。
因爲這裡的戰術與西涼的馬對衝戰十分不同。在西涼,就是實力取勝,作戰方式也較爲粗野,就是馬戰拼殺,可是這裡,當真是計多出也。
變化無窮,無法被攻破的兵陣,防不防勝的水攻,能燒的石頭所形成的火海,能逼的人完全無有求生之門……
西涼人憎恨諸葛亮的同時,心裡同樣也升起了很多的提防和害怕。
都說中原有智者,他們不會騎馬,卻偏偏能智勝千里,空口奪城,他們不會用箭,卻偏偏能贏得戰爭,不費吹灰之力……
他們已經用血的教訓明白了這一件事,上兵伐謀,光騎馬射箭厲害是沒用的!主宰不了中原。也未必能打贏所有的仗。
敗,輸這件事是十分殘酷的。他們看到了蔡瑁的一敗塗地,死傷無存,原本也沒多大的感覺,更多的是驕傲,因爲他們是勝的一方。
可是,當馬超也敗了的時候,聽到傷亡,他們突然就意識到了,贏是高興的事,不輸則已,一輸也不亞於蔡瑁之敗啊。
如此慘烈。
沒有智者輔助真的不行!
因此心裡對龐統反而更敬畏了!到了此刻,心裡也真正的服了!
風呼呼的吹,吹響着旗,那冷風颳過所有人的心裡,將剛剛的喜悅刮的一點不剩。
來不及與呂青作交接了,因此是帶着戰俘和降卒一併離開的,這速度自然快不到哪裡去!
西涼人本來都是暴脾氣,自己是騎着馬的,見降卒走的不快,便要來鞭打催促,十分暴躁!
龐統見之,便道:“如今已經不方便帶他們,放他們在原地即可!”
西涼諸將聽了不幹,這種事,他們沒幹過,便道:“辛苦降來的卒,反而這般放了?!豈不是白累一場!與其如此,不如殺之原地!”
龐統怒道:“你們是野蠻人嗎,除了殺人,還有別的想頭沒有?!若殺降卒,是忤天之行,馬超以後都休想能夠取信於人!”
諸將聽了不語,雖然還是有點不甘心,但還是聽進去了。
若是之前,肯定不服,說不定就先殺了再報給龐統了。就是先斬後奏,但現在他們沒有!
因此聽了話,罵咧着荊州降卒一句,道:“便宜你們了,滾吧!”
降卒們十分蒙,他們昨晚降了以後,人已經沒什麼知覺了,後來有熱湯一喝,吃了半個餅子,雖是冷的,也活過來了。今天見如此,以爲必死無疑,不料這些野蠻人,竟要放了他們?!
還沒反應過來呢,見西涼兵馬繼續加速前行,忙下意識的追上來,道:“……放了蔡將軍!”
西涼諸將聽了大怒,想也不想趕回來就鞭了幾人,道:“能放你們便是不錯,還敢得寸進尺!再敢跟來,一併斬首!”
野蠻人不講道理,劈頭蓋臉的打的幾個在地上打滾,直到他們都被逼着停了步子,這才罵罵咧咧的走了,道:“……若是要趕路,哪裡肯放過你們這些牛馬……”
帶回去就是俘,是可以賣錢的。西涼人最擅虜人了。這個時代,還很野蠻,人也是勞動力之一,是可以買賣的那種勞動力。
這是生產力和文明程度決定的。文明在這個進程,很多事阻止不了。
而這個時代,能作勞動力的,不管是從軍還是爲奴,都有活路,而失去了勞動能力的,只有被殺死的命運了。一個已經失去秩序的時代,運轉之中容不下這樣弱小的人……
人漸漸遠去了,荊州降卒見不放回蔡瑁,坐原地枯坐着哭了起來。風蕭蕭的,顯得他們的影子特別的渺小。
龐統見他們回來,還是氣不順,坐在馬車上,道:“來了中原就要守中原最基本的禮節……殺降卒最爲不祥。今次殺降卒,將來征戰,誰肯降?!難道每一仗都只能靠硬打嗎?!西涼是有多強,能夠每次都用人命去死攻?!不戰而屈人之兵,纔是上謀。這是第一次,再有下回敢殺降卒,我摘了他的腦袋!給我記住了!”
龐統見馬超敗了,心裡正氣不順呢,說話語氣自然不怎麼中聽!
諸將聽了,心中悶悶不樂,但也不敢反駁。
若是龐統剛至西涼軍中時,他要是這樣發令,還真沒人把他當回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這是軍令。是龐統絕對有權威的軍令。
不想聽也得聽啊。不想服也得服。哪怕根本不懂爲啥不能殺降卒,現在也聽進去了,反正不能殺降卒!
龐統很鬱悶,他真的發現了,這些西涼諸將,真的跟馬超一個德性,很難講得清道理,講道理比殺人還難!所以現在龐統也是摸出線索來了,就是別妄想能與西涼諸將溝通着講道理。只要發佈軍令,讓他們遵守就行了。
慢慢來吧,以後就把他們的服從性訓練出來的,雖不敢妄想能與徐州兵一樣令行禁止,但多少要訓出最基本的樣子來。
尤其是兵陣,這個就更需要時間去訓練了。
不然以馬超這個德性,放縱着他這麼打法,早晚把人精銳實力給消耗光了。
一想到這麼多良馬全折損了,龐統就痛的不能呼吸了。那些死了的人,都是西涼最精銳的人啊。
就這麼沒了!
一個精英,可以抵十個,甚至上百個普通兵卒,而現在就損失了這麼多。
龐統是真的喘不勻這口氣,心裡特別的憋屈。
幾百人,在這個冷兵器時代,可以組成多少小隊,甚至都可以完成一次奪城鎮之戰了。
而現在,說沒就沒了……
龐統坐在車上,臉色難看,捂着心口。他覺得他恨不得要捶一頓馬超。早晚要被這個人給氣死,半點都不誇張。
西涼兵突然如此急行,爲俘的魏延,蔡瑁就很詫異。他們坐在顛的要死的車上,看着這行軍速度,以及這方向,心裡猜疑不已。
甘寧看這變故也明白,怕是出事了。
但他顧不得那麼多,因爲呂介與他被關在了同一個車裡。並且呂介重傷昏迷,一直未醒。甘寧的心思全在他的身上,心中焦急萬分,對於這轉變的行程,他便沒有多少留意了。
雖然與野蠻的西涼人要了傷藥敷了,可是呂介傷勢很重,一直昏睡不醒。甘寧心裡像脹住了似的,十分傷感。
一路疾行,很快天又黑了,西涼兵馬幾乎都沒休息,實在支持不住了,便紮下大營來休息。
直到此時,呂介才悠悠醒轉,他身上瘡傷很重,一醒,喉中就吐出一口腥甜血味來。眼前也有點模糊,看到眼前的人是甘寧,還怔了一下,也回過神來了!
甘寧也很狼狽,因爲是俘,也沒有降,因此一直是當犯囚關着呢。滿身上下也不可能整潔到哪裡去,已經去了兵器和鎧甲,但打結的衣服上,都是乾涸的血跡,也就是說,在當初被擒的時候,他就一直未換衣服。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甘寧是被擒的,而不是投降的。
呂介此時一想,已經反應過來了,他掩住心緒,依舊不敢信,依舊懷疑對方是故意如此來麻痹他,勸降他,因此道:“……你是來勸我投降的嗎?!”
甘寧嘆了一聲,知道他不信自己,也沒解釋。
呂介見他不言,道:“你真的沒有降?!當初,是我誤解你了?!”
呂介心中一酸,懊悔不已,道:“……果然是我之錯。失了你,才遭致大敗,將軍營中無人可用,以至於此……這全是介之錯!”
甘寧道:“天意弄人,豈能怪你,若要怪,只怪天意如此吧。我等,都是被他們耍的團團轉。若非他們有意爲之,也不至於相互生疑……”
所以敗勢如此,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己營中戰將都不能相互信任,不敗誰敗。
呂介見他意興闌珊,道:“……你不問問蔡將軍如何了嗎?!”
甘寧不語。
呂介心中一寒,已是料到,怕是主與將之間的情份盡了。
呂介不甘心的拉住他道:“……想一想舊主之誼,你也是在荊州長久之人,豈能因一誤會而離心?!先前誤會,將來,必能解釋清楚,大丈夫,何必對一小事耿耿於懷?!”
甘寧感受到了他緊張的心情,便道:“並非介懷。”
可是其它的卻是不肯說。
呂介的心就涼了半截,道:“……原來如此,你雖未降,終究已有降意!”
甘寧也不辯解,只道:“我本是水匪,三心二意,也是尋常之事。”這話也不知道是在自諷,還是在諷刺蔡瑁。就算是自污或賭氣的話,也終究是荊州辜負了他。是荊州理虧在先。
呂介啞口無言,良久不在這件事上糾扯,道:“可知蔡將軍何在?!”
“昨夜聽到動靜,應是被擒了,日間行在路上時,西涼兵馬嫌降卒腳程慢,棄在了路上,沒有帶,急行返回,不知何故。”甘寧道。
呂介冷笑一聲,道:“是老巢被端了吧?!如此急進,後防必弱,被人包了,也不奇怪。”
甘寧並不多言。
呂介只是覺得他有點心不在焉的,便也沒了說話的興致。一想也未免有些意興闌珊,甘寧怕是心冷了,另有他志了!
這種事,當真是強求不得。終究是荊州先負了他。
他再想另擇主,也無可厚非,他就算想譴責,也沒這個資格。一想便悻悻的閉了嘴。只是心中甚是擔憂蔡瑁的狀況,如今這種情況,還能有離開的機會嗎?!
恐怕是難了吧!
何以至此啊!
有後勤兵進來送吃的,見呂介醒了,便要上來將他捆住。
甘寧攔住道:“他有傷有身,豈可束縛,若重傷失血,如何迴天?!”
那兵士本來很不耐煩,但見甘寧說話,也就作罷。因爲先前龐統說過,要對這個人客氣一點,不要縛住。
想了想,見呂介傷重,也沒有什麼能力溜走,便嘀咕了一聲方言,然後走了!
呂介卻有話要問,想要拉那人卻沒能拉得住,不甘心的道:“……蔡將軍何在?!”
人家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呂介喘着氣,看着眼前的吃食,不禁一愕,自己面前是稀湯,烤焦了的餅,而甘寧面前是有肉的,一時便怒氣上頭,道:“……他們待興霸倒是極好!本縛爲囚,卻幾乎待爲座上賓!”
甘寧默然,然後喪失了所有說話的興趣,只是將肉縻端到了呂介面前道:“吃點補充體力吧!”
呂介見他完全不怒,也沒有解釋之意,更是怒憤不堪,擡起手就將碗給拂開了。那肉粥灑在地上,盤子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打了幾轉,扣在地上不動了。
呂介彷彿用幹了所有的力氣,倒下來躺着不動了,若不是胸腔還在起伏,都不知道他還活着。
甘寧看着灑在地上因爲天氣冷而變的沒有溫度而髒亂的肉粥。突然抿脣諷笑了一下。
他與荊州之間的關係就像這肉粥,食之可恥,不食而浪費。
可食可不食,可不就是這樣的實質?!
這碗粥就是他與荊州的關係。
甘寧也談不上什麼憤怒不憤怒,因爲他這一刻,十分沒感覺。這種感覺說不清楚。因爲他知道,所以對荊州的熱血,熱情,失望,憤怒,都終究不是他心裡所擁有的。這些全沒了!
甘寧見他無事,便退到了一邊,靠着閉眼睛休息,一聲也沒吭。
龐統是個有點計策,卻也有點攻於心計的人。
他知道爲什麼要把呂介與他關在一起。更知道,只是一碗肉粥,就向他展示了一條不可彌合的裂痕的心計。
堂堂正正,又陰暗至極的陽謀!
這就是無法彌補的割裂!
這就是龐統向他展示的,看,我不需要費力向你招攬,荊州集團就將你往外推。一碗粥而已,一顆忠心而已,就算你有一千張嘴,剖開心,寧死而證明着你的忠心,他們也不肯信你。勝時不信,如今大敗都已作俘,也依舊不信你。這就是你與荊州的問題。
有時候,現實,比語言更有張力。
甘寧蒼白的臉有一種遇主不淑的尷尬。
都爲囚了,第一步懷疑的是自己另有所圖。這就是龐統沒有說出口,而什麼都展示出來的一切。殘忍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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