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謀士嘆了一聲,道:“是!”
他知袁熙是最遵禮的,卻也知道他真的委屈,但若說資格,他也沒資格評判父親的事情,除了撐在三者之間彌補平衡關係,還能如何呢?!
天下君父臣子莫不於此。別說袁熙了,便是袁譚,這些話他也不敢與袁紹多提一句。不然就是忤逆。這可是大罪,所以爲人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更何況置喙袁紹身邊事,是真的算大忌。
身爲公之子就是幸事嗎!?
也許是會值得信任,重用,畢竟兵權在別人手裡,都不如在兒子手裡安全。然而,你若是敢指手劃腳的指責老子一句話,就是忤逆。更別提是指責他用人不當,以致失去鄴城了。有時候,兒子都未必有他身邊的一個倖臣自由,至少他們想要說話,是可以直接上言的。但是他就不行。
說話也是斟酌了再斟酌,思量了再思量。力求無過,就是盡了父子之義了。
古時禮法,忤逆罪是大罪。別說是公族卿侯門第,便是普通小門小戶,說兒子忤逆,那也是想要兒子的命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疼愛孩子的人,是不會將這兩個字安到孩子身上的。小門小戶尚且如此。而公卿大族,一旦給兒子安上這樣的兩個字,像罪行一樣刻在他身上,那基本上就已經向天下宣告,剝奪了繼承權,不僅包括政治地位,甚至包括公卿大臣不放在眼中的家財祖產……
逆反是什麼罪?!那基本就是父子決裂的意思。
沒有人能承受得起來自父親的定罪。
這就是烙印,父權君權就是這樣架構起來的。一旦有這兩個字貼在了身上,就等於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希望了。
所以身爲人子,奉父,小心翼翼,真的不完全是他們的錯。
因爲他們承受不起犯錯的代價。而大多數擁有權勢的在位者,未必是在意孩子的,他們擁有的多,失去了那麼一二個不受寵的孩子,完全不受影響,所以父對子,是基本處於一種擁有的狀態。
在現代社會,尚且因爲親情難以掙脫這樣父權的束縛,更何況是這個時代。
君權神授,而相對應的,便是子權父授。
父親未必給與榮耀,但若給與了烙印和恥辱,想翻身?!做夢比較好!
別說袁熙了,就是袁譚對袁紹也是不敢置喙一句的,哪怕心裡有怨,面上也是半絲不能露出。就算是得寵的袁尚,也是討好着父親,雖然親近,卻並不是親密。
這個時代,沒有親密的關係,多數有的只是寵溺的關係。
所以呂布父女二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在這個時代是格格不入的。
呂嫺若是換一個父試試,包管分分鐘削的恨不得勒死這叛逆的。打上這兩個字,活着也與死差不多了。
袁熙掀帳要出帳,心腹道:“公子打算怎麼處理這逢紀?!”
“送到前線去,好生交與父親,”袁熙道:“還請先生善待之,休要得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公子何不殺之?!”心腹道:“他犯有大罪,便是公子殺之,也無人會多嘴。”
袁熙道:“代父懲罪人,譖越也……”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心腹道:“此小人,誰知道他會怎麼想?不能留!他若回去,反而陷害公子,這小人,巧舌如簧,不僅能脫己之罪,反倒恩將仇報,公子當如何?!”
“若受讒言也是無奈,”袁熙道:“然此時不出去,反倒更遭他忌恨!”
心腹跺腳道:“公子就是不敢行差踏錯半步。難道身爲救援之將,半點主張也不能作嗎!?”
袁熙皺眉道:“休說了……再說就真的譖越了!”
心腹一哽,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不甘心袁熙這一輩子只是一個臣子啊。
以前不能就算了,可是現在是什麼形勢,明明可以,爲什麼不呢?!
謹守本分又有何用?!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只要,只要……手上有軍權,完全可以去制衡父親!若論才能,他比袁譚袁尚哪裡差?!
可是不僅不受袁紹青眼相看,還要被兄長和幼弟所驅使,有功,不賞,無人記。有過,反而有罰,時時被人記在心。
他就是鬱悶。
見袁熙是半點的上進之心都沒有,他心裡急的不行!
與其容忍這逢紀,還不如先發制人,殺了他。
“其人不可殺……”袁熙道:“他是三弟的人,他若死,就等於熙有了選擇。父親身邊只剩下郭圖,這……”
就等於他站到袁譚那邊,反與袁尚對立了!
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心腹一怔,他太心急,此時一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來。
也對,如果是顧忌這個考量,真的不能殺!
可是又不甘心,不僅不能殺,還得好好供着安全送去前線,關鍵是人家未必肯感恩,可能會懷恨在心,反倒將沮授抽他的帳算到袁熙頭上……
逮到這王八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理呢,一想就更來氣!
忍了忍,隨着袁熙出了帳,“出了何事?!”
逢紀一見到袁熙,便忙甩開衆人過去了,道:“二公子,煩請二公子送吾去袁公處,事關鄴城以內諸事,紀需立即去稟於主公!”
這話特別賊。爲什麼賊呢?!袁熙不送,就是圖謀不軌,有軍情不報。若是送呢,也是理所當然,彷彿是本份以內的事,甚至連問是何事也不能問,問了就是譖越,甚至還不能耽誤。所以,小人爲什麼是小人,在於說話行事,叫你啞口無言,透着的邏輯就是特別雞賊的邏輯。
袁熙當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便道:“既是如此,熙自命人送逢大人回前線。”
甚至還要向他道歉,道:“見大人從鄴城出,不知是大人,手下不知情,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逢紀只一心想走,哪裡還能顧得上袁熙給面子,吱吱唔唔的只說軍情緊急,不能耽誤,馬上要走。
袁熙也巴不得送走他,立即安排了人送他離開。逢紀雖見了鬼一樣,上了車馬就跑了。
此時沮授也回過神來了,上前道:“此小人絕不能留。將軍不若派人追而殺之於半途!”
在袁熙營中殺人肯定不行,但是半路被殺了,這也是常有的事,畢竟山賊多着呢!
袁熙卻不語。
沮授認認真真的看着袁熙,心中染上失望,道:“……袁氏若敗,公子還能獨善其身否?!”
“非爲此故!”袁熙羞愧的道:“父親身邊的人,熙並不敢作此主張,擅而殺之……”
沮授認真的看着他,哪裡不知道他心裡的顧慮,他是怕殺了逢紀,便是與袁尚爲敵,便是選擇了袁譚爲主。這是大忌。
所以他寧願放過這個小人走,也不願意被迫背上這個。
穩妥嗎!?穩妥極了,也符合袁熙一向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只是,爲何那麼的沒有主張,沒有擔當呢?!
光看着都不對味。
沮授心裡失望至極,他眼睛一錯不錯的看着袁熙,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平靜的道:“……田豐被下獄,並不期望有人替他說話,以求赦免而出獄。只是田豐叫授務必出城,怕袁譚公子顧忌黨爭而不來救鄴,因此叫吾只奔二公子處來,所期望的只是公子之救……公子的確救了,不叫人失望。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情。哪怕是本份,授心中也有對二公子的敬意……”
“然而,爲了不被捲入紛爭之中,寧縱小人,而違大義,寧守忠義之心,而不求犯錯,此,亦爲大道義矣?!”沮授眼睛不知怎麼就溼了,他之前哭是傷心的,憤怒的,而此時卻是絕望的。
“可憐元皓臨死前將希望全抱於公子身上,以期公子一片赤子之心,救袁氏之意,定能臨危受命,而擔當重任……”沮授道:“可惜元皓終究是要失望了,哈哈哈……天降大任,卻不敢擔……哈哈哈,袁氏,袁氏,還能有什麼將來?!”
袁熙是連頭也不敢擡,羞愧的半晌都沒話說,臉脹的通紅。他有話說,他想說他不能,也不敢違於父命。他有千萬的理由,可是面對着沮授,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終究是不如英雄兒女的……
“沮授,休得對將軍無禮……”袁熙身後的人喝道:“將軍謹守父命,豈敢有違而譖越之行……”
“謹守本分……”沮授冷笑道:“簡直可笑至極,公子都忘了自己也是公子了……就憑這般畏手畏尾的性格,能是那虎狼之師的對手?!若是那呂嫺,她只怕早滅而殺之,還能還以大義,叫呂布,叫天下都不能置喙她大殺倖臣!她一介女子,公子恐怕遠不及之吧?!”
袁熙脹紅了臉,見身後有人已然拔劍,忙止之,道:“先生所指責的,熙也無話可說,說熙沒有擔當,不及女子,熙更無話可說……可是,再是如此,父親有長子,寵幼,萬也輪不到熙,熙並不敢譖越……”
沮授一時之間竟不知心裡是何滋味,也懶得再理會袁熙,回頭便跌跌撞撞的回了帳,道:“……生三子,都不及一女子的氣概!都是沒有膽識氣魄的所謂公子,能成什麼大事……?哈哈哈,元皓啊元皓,你死的可憐吶……一心要扶持袁氏,可惜都是一羣扶不起來的爛泥!”
袁熙身後的諸將忍無可忍要去殺了沮授。
袁熙攔住了衆將,道:“不得無禮!”
“將軍!”衆將道:“此人胡言亂語,墮將軍威望,實不能忍!”
袁熙卻羞愧不已,道:“我又有什麼威望?!”
衆人一滯,竟然被他堵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沒有本事可以學本事,沒有才能可以重用有才能的人,有脾氣可以謙虛好學而禮賢下士,控制自己……世間一切,皆可以學。可唯獨沒有膽魄,卻無法後天學來膽魄。這一點,如何彌補?!
袁熙什麼都好,帶兵打仗是一流的,從不掉鏈子,對人謙恭,對父親尊敬,對兄長敬重,對幼弟友善,對將士們從不倨傲,對於跟着他的謀士們也加以重用,聽從善言……
他什麼都好,什麼都好!可是就是太好了!好到心裡沒有雄心,沒有痞氣!空蕩蕩的,只剩下修養。
而那個呂嫺,當初她進冀州時,可曾看出有什麼教養和修養?!論學識,論修養,論禮儀,她哪裡比得上袁熙?!哪裡比得上真正的世家公子?!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敢與小人長袖周旋,敢與袁公死皮賴臉,敢與田豐與衆謀士稱兄道弟……她敢獨身進冀,她更敢以一女子之身,而挑釁父權,甚至可以說是馴化生父……她什麼都不好,甚至連出身,連性別都是短板,可她,有着很多世家子都沒有的膽識和膽魄!
所以,逼進冀州,才被小小一個徐州給掏了心窩。
袁氏還有救嗎?!
沮授心痛于田豐之死,心裡憎恨呂布。可是,卻也知道,呂布能有這樣的繼承人,是他的大幸運,便是袁公也比不上這等的福氣。
民間有言,家有賢兒,福及世代,家有不肖,禍不及三世而敗。
說袁公的三個兒子不學無術,真不是,那是個頂個的優秀,可是,可是啊……
沮授遠沒有田豐死心眼,也遠沒有他剛直。
他喝了一夜的酒,傷心了一晚,第二天便面無表情的隨軍出征,往鄴城去。
袁熙羞愧的很,不敢面對他,卻叫他隨行,道:“……先生,熙已叫陣於程昱,程昱若應戰,當何言之?!熙已去信,只不知程昱可能聽!還望先生高見!”
沮授能作出散盡家財的事,此時田豐一死,袁熙又這樣,他早死心一半了,能來,也是爲了遵循本心一直的堅持使然。
聽了袁熙的話,也沒給與臉色,只客氣的道:“若對陣,先看他怎麼說。”
袁熙見他對自己不熱情,彷彿對自己沒了指望的樣子,心中羞愧更甚,忙應和。
他本來就不是爭的性格,當然心裡也不怨沮授說話直,他也有他的理由,上有父親,又有兄長,下有寵愛的幼弟,怎麼也輪不到他。他像個雙面膠,還得粘合兄長與幼弟間的裂痕……他有如此多的理由,不敢爭!
然而沮授卻以爲,甭管這些屁理由,你自己不想爭,屁大的事都能成爲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