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宮,重明苑,皇帝修身、治學所在。
在關羽巡查江都春耕事務後,便每日入宮到這重明苑裡,旁聽皇帝的學業。
關東四州有許多在世大儒,可偏偏是躲過曹操、曹丕父子屠刀的大儒、名士,這些人跟曹魏有着難以磨滅的關係。
這種人自然不能徵辟爲博士,入宮爲皇帝講學。
這也是曹魏境內的悲哀,竟然沒有幾個‘不食周粟’的隱世名士。世家、名士連幾個像樣的、裝模作樣的人都無,那與如今的漢室朝廷之間,自然缺乏緩和的餘地,也沒有可以溝通的橋樑。
元從老人也都盯着,誰敢跟善變、無底線的關東世家、名士合作?
元從舊臣們追隨先帝披荊斬棘,家屬親舊、鄉黨多受牽連,遭到迫害、誅連;或死在歷次的戰鬥中。
這筆仇很重,誰敢輕易去與關東士族媾和?
教育資源、傳承、話語權多集中在關東士族手裡,現在不徵辟這些人入宮講學,那爲皇帝講學的博士人選,只能從荊州、湘州、益州、司州里推選。
這類偏僻地方上的‘名士’,也就關起門時可以充一充門面,若是讓這些名士、博士去關東四州進行學術討論。
別說討論、爭辯,這些人面對關東四州的學閥時,連腰桿子都直不起來。
那該怎麼辦?
只能從關東四州里搜索,將那些背景相對乾淨、與魏國牽連不深的名士徵入朝中,爲皇帝講學。
算來算去只有一個胡昭,名聲既能壓得住當世的誹議,教學本事也是天下皆知的強悍;可胡昭的兒子胡纂是魏國的郎官,很不巧在漢軍北伐期間,胡纂在司馬懿軍中做事,陣歿軍中。
然後呢,司馬懿又是胡昭的學生;司馬懿目前僅有的兩個兒子,長子司馬師,次子司馬昭;師昭二字,可見胡昭這位孔明先生在司馬懿心中的地位。
身爲朝廷的執宰,關羽不能單純考慮自己的喜惡,這要從大局整體來考慮、衡量此事。
在黃門侍郎諸葛緒、將軍孫朗的再三舉薦下,關羽才同意徵辟胡昭,並把這個重要的事情託付給豫州牧龐林。
爲了表示對胡昭的尊重,侍中諸葛喬前往陸渾山拜謁胡昭,以公車迎胡昭入朝。
如今的胡昭已年近七旬,年青的時候正值關東羣雄起兵,他拒絕了袁紹的屢次邀請,索性逃到山中隱居。不經營產業,在山中講學,啓蒙、教化山中避難的士民子弟。
後曹操穩定局勢邀請胡昭,胡昭不得已去見曹操,當面拒絕入朝爲官,曹操以人各有志爲由放還胡昭。
再到襄樊戰役前期,陸渾縣吏孫朗率吏民響應關羽,與許多難民一起向荊州遷移。
關羽爲孫朗補充了軍械、吏士,命孫朗返回陸渾一帶騷擾魏軍後勤,孫朗率軍到陸渾南邊的長樂亭時駐軍,就一起盟誓,說這位孔明先生是一個賢良的人,相互約定不去侵擾胡昭周圍。
而現在,年近七旬精神依舊抖擻的這位孔明先生正在亭中講學;聽講的除了皇帝外,還有許多黃門侍郎、當值的宿衛郎官,以及侍中、常侍。
關羽也不時來聽講,他的那一套學問只適合做家傳,不適合教育皇帝。
胡昭長期有教無類,有豐富的教學經驗,講課方式生動、生趣;爲皇帝分析當下形勢、事件時援引典故信手拈來,能講的十分通透。
今日胡昭又在爲皇帝分析陳國的六部卿、少卿的人選優劣;陳國的六部的名稱、指責與漢尚書六部稍稍有些區別。
陳國六部以式部爲首,式部既是漢室尚書省的吏部,是確定禮儀規格的機構。
比如羅蒙的兩個兒子羅式、羅憲,式憲有楷模、標準的意思;式,可以解釋爲公式、教條;憲,本身就是法度、典範、曆法的含義。
將吏部改名爲式部,合乎一定的道理……但這卻是對儒家士人的挑釁。
很早之前田信確立陳國官制之時,草擬、最初的六部就是以吏部爲主;現在漢室尚書省跟進,田信自己卻把吏部改爲式部,這引發的議論、推測涵蓋朝野、敵我。
陳國官制可以用六部、五寺、三院,兩監、一府來概括,先是六部,有式部卿胡潛、兵部卿虞世方、吏部卿楊阜、工部卿周白、戶部卿遙授徐祚、刑部卿遙授張溫。
此外還有奉常寺、鴻臚寺、光祿寺、大理寺、內務寺這五個六部外的補充機構;三院是督察院、樞密院、議政院;兩監是國子監、欽天監,一府是專管田氏宗族的宗人府。
從先秦傳承至前漢、後漢,再到季漢的三公九卿制度,終於在田信手裡完成了全面的改組。
這一套官制裡,並不涉及府兵、漢僮義從的指揮、統率機構;顯然一切兵權,還是以‘北府’爲核心。
到目前爲止,北府裡所有的中將、少將,並不兼任地方郡守,或中樞職務。
這種有目的的分割,很受胡昭的推崇……再推崇,也要詬病禮部改名爲式部。好端端的改這樣一個無意義,卻象徵性很大的機構名稱,那目的就是衝着‘禮’字的象徵性去的。
對此胡昭能有什麼辦法?
一點辦法都沒有,畢竟如今天下絕大多數人士人都是叛臣,或家族、本人有過背叛的履歷、污點。兩漢對待孔家不薄,既有二王三恪奉殷商子姓宗廟的宋公,也有幾乎半世襲的博士。
漢軍北伐期間,關東還一度鬧出復辟漢帝的鬧劇來。始作俑者楊俊、顏斐、郭奕這些人齊刷刷的跑到嶺南做官去了,弄得黑鍋黏在關東士人頭頂上,甩都甩不掉。
現在好了,孔家的宋公沒了,由大將軍爲宋公,嗣奉殷商宗廟。
至午休時,胡昭與關羽一起用餐,討論皇帝的課程、學業。
午餐相對豐盛一點,經過三年多的努力,大將軍體型勻稱,終於可以放開飲食,偶爾能吃一些大油重鹽之物……比如田信冬季送來的煙燻肉。
風乾、鹽淹,做醬是常見的肉類保存方式,煙燻屬於少見的儲存方式。
指南車、煙燻肉一起送到江都,關羽想明白用意後,心中那點芥蒂也就消散了。
很顯然,白虹劍當衆旋轉去找什麼妖魔,一定是因爲指南車的磁石手段;讓曹丕吸菸,純粹就是爲了用煙氣去嗆、折騰、戲弄曹丕。
肉條都能用煙氣薰成黑乎乎不腐的乾肉,就別說人的肺腑。
自己能想明白這些關鍵,可就怕皇帝想不明白。
彼此有心結,自己去說不一定有用,得讓胡昭這樣深受皇帝崇敬的人來引導。
同時最重要的是,不能泄露指南車、煙燻肉,與當日的關係。
通過這段時間的旁聽,關羽大致認爲胡昭是個可以託付心事的人,就夾起燻肉薄片送服入口:“孔明先生,可知關某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