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都,隨着漢室朝廷內部的形勢發展,直接影響到了魏國的方方面面。
首先是曹叡放棄對漢室臣服、稱藩的幻想,在第一時間繼位稱帝,以穩定人心。
其次是漢室內部不再是以北伐爲重心,而是以維持內外穩定,做權力交接爲重心。意味着對魏國戰爭的緩解,因此鎮軍大將軍陳羣率部分河北籍貫的軍隊返回鄴都,並準備移鎮薊縣,與司馬懿搞搭檔。
到底是怎樣一種搭檔,當世人都是看得着的。
最後影響到的是距離最遠的司馬懿……事情就是這麼離奇,北府、魏國、漢軍三方動員幾乎五六十萬規模的戰爭,極有可能發展爲三國混戰的局勢,硬是剎車、停滯下來。
北府與漢室朝廷需要時間融合,魏國朝廷需要轉過身來收拾佔據遼東的司馬懿。
作爲即將被大魏收拾的邊軍大帥,司馬懿有苦難言。
誰能想象,以氣節剛烈雄壯稱著於世的漢室老臣竟然會放棄內戰?
司馬懿如何想也只有司馬懿自己清楚,這種時刻大魏君臣需要防範的是司馬懿無底線的向北府、漢室倒戈。
如何防止這件事情,纔是魏國當下最重要的問題。
漢室、北府整合力量,融爲一體,再發動北伐戰爭,那勢必就是大魏的亡國之戰;爲增加大魏國力,也應該把司馬懿麾下的邊軍、主力騎軍儘可能和平、完整的收攏,爲國家、集體所有。
自鎮軍大將軍陳羣返回鄴都以來,魏國君臣就各種單獨奏對、御前集議,以統合意見。
因此形勢越發的明朗,不難發現眼前這種即將停戰的形勢……其實是很有利於魏國的。
原因大概有三個,第一是自漢中決戰以來的十年時間裡,魏國始終處於被動挨打狀態,根本沒有時間整編新軍、收拾散亂的人心。不斷的戰敗,不斷累積的低沉士氣,給魏軍精神面貌造成了巨大的包袱。
每遇戰,吏士沮喪皆無戰心,若不是有強制的人質措施,前線軍隊早就瓦解了。
連續十年的戰敗、苦撐,魏人吏士的精神狀態很是疲憊,急需要休整,過幾年正常的生活。
好在這些年的戰爭始終沒有對河北腹心區域造成破壞,甚至因爲司馬懿兼併中、東部鮮卑諸胡,給河北輸送了充足的牛馬畜力,再加上三年前的改制,解放了許多士家的生產力,使河北地區依舊有遠勝中原的戰爭潛力。
漢室戰爭潛力最高的是益州,其次荊湘,再次關隴……而戰鬥力是反過來的。可如果是防守戰,誰的戰爭潛力高,誰守住對方第一波攻擊,那就要開始比拼國力。
河北潛力比中原高,這就意味着中原漢軍組成的集羣若不能順利推進,那勢必在今後的對峙中因糧秣不足,以及別的一些問題主動退軍。
而每一次無功而返的軍事行動,都是對己方人心、國力的巨大傷害。
從地區底蘊來說,河北不怕中原方面的漢軍。
而更遠的漢軍人力、物力,想要運輸補充到中原……這種運輸損耗是非常驚人的,而魏國正是當年爲了爭贏漢中決戰,才發動了全國範圍的動員。
後來戰事不順,又想着搬空漢中,直接導致關中、南陽的物資、人力被遷移人口一事給消耗一空。
南陽物資空了,曹仁要南征關羽就食於敵;襄樊戰局崩了,曹操退回長安的軍隊想要馳援襄樊卻因爲缺乏補給,以及本身勞頓的原因無法成行。
所以戰局發展到眼前這一步,益州、荊湘、江東的人力、物力很難在支援漢軍的黃河沿線戰場。
運輸成本太高了,得不償失;除非長年累月的休養,細水長流的向黃河沿線輸送糧秣,集結物力、兵力,做戰前儲備。
因此,得到寶貴的三五年時間休養生息,魏國君臣有信心鞏固疆域,禦敵於外。
第二個原因是長時間的外部和平,魏國可以從容調整內部日益突出的各種失控問題。
正是因爲各種失控、力不從心,纔有了各種詭異的戰局。
至於第三個原因則跟魏國老臣有關……大家投降漢室朝廷,肯定都沒好下場。
可如果拖到漢室朝廷、北府融合唯一的時候,到那時五十步別笑百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亂世飄零人,誰也不要在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誰。
爲了有一個體面的歸宿,魏國老臣們會齊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種君臣齊心的局面,自然是固若金湯。
總之,曹叡很有信心……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就是順利把司馬懿爲首的失控邊軍拉回來。
在陳羣即將北上薊縣,去堵司馬懿歸路的時候,曹叡舉行公卿集議。
他端坐上首形貌俊逸爽朗,下面的公卿重臣皆神色恭敬……終究是武皇帝選中的未來繼承人,從手段、心態上來說,曹叡資質要比曹丕高。
可從人品、私德來說,曹丕偶爾還有那麼一點點的閃光點,而曹叡就顯得有些黯淡。
不管怎麼說,曹叡當皇帝,他們這些做國家重臣的,也覺得賞心悅目……比曹丕當皇帝那時好太多了。
曹丕就很好舉行公卿集議,主要的決策權就握在侍中、常侍等門下省大員手裡,政令頒佈的權力握在中書省……而尚書省只有正常的行政權,不參與國家大事的協商。
作爲當時的尚書令陳羣,就很少參與機密事務的籌劃,負責更多的是行政職權內的日常政務。
現在的尚書令陳矯就可以作爲三省主官參與公卿集議,還能位列前排。
如果曹丕時期是曹丕與近臣們謀劃國事,那到此時,已有些國君、公卿共治的架勢。
今日這場集議,是爲了大鴻臚劉曄踐行的。
曹叡登基,原來的門下省重臣得到升遷,劉曄官拜大鴻臚位列九卿,並封東亭侯。
現在這種公卿輔政、共治的局勢下,劉曄並沒有因爲出任大鴻臚就喪事國事的參政、議政之權,依舊可以討論外交事務之外的國事。
否則他這個大鴻臚只能管理外交、外藩、內藩公文、貢品、回禮、人員往來的事務,額外再加一點培養翻譯,翻譯外文典籍的工作。
作爲大鴻臚,他的任務是很重的,要先陳羣一步離開鄴都,去關中拜謁田信,磋商具體的停戰事務。
關中缺乏食鹽,不便從南方起運,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爲了能拿到實際的出使成果,許多事情就需要大幅度的讓步。
食鹽這種生死存亡的命脈所在,也要爲大局讓步。
此刻討論的就是食鹽貿易的尺度問題,陳羣從河東前線纔回來,對此最有發言權。
陳羣面容清瘦了太多,可見河東戰事非常的熬人。
他推測曹叡的底線,還要把握言論的尺寸,在場都是聰明人自然能聽明白他的潛在用意:“鹽池之重不亞於泰山,今國家失青州之鹽,所仰仗唯有鹽池。休戰數年,即要休緩人力,更要移河東之鹽於鄴。”
鹽池就在那裡,那麼大範圍,誰也毀不掉。
不像井水,軍隊撤離前可以堅壁清野予以填埋。
戰爭失利的話,鹽池必然會完整的落到北府手裡……而河北缺鹽也是客觀事實。
所以要換個角度來看待問題,不能死守着鹽池不做變通。
不是要拿自己的鹽去換和平,而是要拿北府的鹽去跟北府換三五年、甚至更長的停戰協約,停戰時間越長,那河北就能運走更多的鹽……唔,北府的鹽。
如果停戰時間更長久,等大魏緩過勁來,這鹽池到底是誰的,還是兩說。
這麼想的話,出賣鹽池,把北府急需要的食鹽命脈無限制讓渡……似乎也不是那麼的刺眼、無法接受。
可能是擔心曹叡無法接受這種損傷顏面的事情,陳羣補充說:“今關中不乏錢帛,所缺唯有食鹽。陳公素來強項,若不能遂意,臣恐其傾兵犯境。”
上首的曹叡微微頷首,天子冠冕之下一雙眼睛明亮幽深:“朕也有此顧慮,今兩家和睦更利於戰。而陳公爲人強項,非忍氣吞聲之輩,此去長安當力求穩妥。”
力求穩妥……簽訂停戰協議的任務是最重要的。
什麼是穩妥?自然是無底線的滿足停戰協議,這就是穩妥。
劉曄心中翻譯了一下,鄭重施禮:“唯。”
見劉曄眼神沉穩,曹叡也是輕輕頷首,就怕劉曄想不明白。
現在北府陳兵風陵渡渭水口,拖着最少五萬的健壯男子無法參與生產勞動,還要人吃馬嚼耗費許多積蓄……在這麼耗下去,河東自己就瓦解了。
河東郡守趙儼已經快撐不住了,再耗下去,河東守軍得不到河北補充運輸的糧秣,那就得吃人了。
遠距離運輸糧秣是國家大忌諱,魏國已經吃夠了這種苦,不想再嘗試。
解決河東這種不斷失血的困局,是目前急需要解決的問題。
彷彿一條胳膊被北府釘在西邊,持續不斷的流血,無益於整體形勢,還要持續不斷的虛弱整體,怎麼看就怎麼虧。
現在調回陳羣去堵司馬懿的退路,就是要止損。
對大魏來說,河東集結的重兵就是持盾的左臂,卻因爲北府陽謀被陷在那裡無法動彈日益虛弱;而司馬懿的邊軍集羣就是持劍的右臂,卻有失控的趨勢。
解除左臂的困局,再借助左臂的力量一切解決右臂的失控問題……這纔是最重要的。
解決這兩個問題,大魏也就雙臂健全,可攻可守了。
和這個問題比起來,河東所產的食鹽真的不算問題,讓步多少都不是問題。
這也沒什麼好生氣的,是老爺、老爹打仗輸太多了,沒有更好的選擇餘地,只能先這樣湊合過日子。
一場會議開完,劉曄單獨留下,要與曹叡道別。
君臣一前一後走在廊下,曹叡雙手負在背後,態度悠閒看不到對待國事的慎重和嚴肅:“陳公立國在即,無心於戰,這是國家機會所在。此去關中,以達成停戰爲重。一切種種,皆可退步。哪怕……遣質子於長安,也可從容商議,無須忌諱。”
劉曄微微躬身:“陛下,就恐陳公索要無度。”
曹叡聽了正視前方步履放緩,思索片刻,口吻堅定:“不,他不是這樣的人。我需要和睦,以整頓國力,與他一決生死。他也需要和睦,以整合內部,想要一戰定天下。”
駐步,曹叡轉身看劉曄:“自武皇帝以來,誰都想一戰定天下,皆無善果。今時今日,陳公已生此念,我料天意絕不會遂他所願。”
劉曄微微頷首神情認同,本想開口講述一些客觀事實以佐證曹叡的言論,可想到自己終究是漢室宗室,又有些神色黯然。
曹叡聰慧,見劉曄神情變化就知道劉曄思維與自己在一個高度,甚至比自己看的更高,就開口說:“人心即天心,漢成祖皇帝仁善之名播於海內,陳公不論如何整飭國力,其內必有心向舊主者。”
這些心向漢室的人絕對身居高位,有他們在內配合,算上魏軍,內外一起折騰,有很大可能挫敗北府對河東、河北的第一輪攻勢。
這一輪攻勢挫敗,那河北也就暫時高枕無憂了。
北府攻無不克的武名破滅,就輪到其內部的紛爭了。
形勢翻轉,往往就是這樣,存在很多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狀況。
甚至以田信對勝利的苛刻,極有可能會親征……軍隊規模越大,越不可控的因素就越多。
孫權、魏軍已經吃夠了太多的苦。
等田信成爲驕兵,急於速定天下,那極有可能遭遇更大的危機。
自己這裡都在懷疑漢室舊臣與北府面和心不和,那田信、北府重臣骨幹們會不會懷疑?
只要有懷疑,那北府、漢室融合就是一句空話,就無法完整的消化漢軍的人力、物力和戰鬥力。
只要有懷疑,那田信就不敢輕舉妄動,不會輕易開啓決戰。
因此,曹叡有信心達成停戰協議。
他有信心,劉曄也是有信心的。
無非就是個底線問題,魏國君臣如今態度齊整,放棄虛名追求實利,自然不同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