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司隸地區進入幷州,最好走的道路是從河內野王向北,穿過太行陘進入上黨。
不過眼下袁曹雙方正處於敵對狀態,河內附近的曹軍對於邊境盤查得十分嚴格,並不好通行。
所以顏益只得退而求其次,走河東郡,安邑、聞喜、絳邑、濩澤,進入上黨西邊的陽阿、陭氏縣界。
這條道路也是窮山惡水,南邊是王屋山,北邊是霍大山,中間還有一個大湖濩澤。
既是窮山惡水,當然也多刁民,一路上打發了多股不識相的蟊賊,魏延也是多次施展身手。
不過當他們來到舜即位前曾經在此捕魚的濩澤時,卻是遇上了他們惹不起的人物。
這當然不會是如舜帝一樣的賢達,而是嘯聚於此處的張白騎。
張白騎名叫張晟,乃是河內人氏,因其喜騎白馬,麾下多驍騎,而成爲司隸與幷州交界處的一方豪強。
馮掌櫃作爲常年通行兩地的大商,與張白騎早有交道,故而也按照往常的慣例,提前遣人送上一封厚禮,欲要買個平安。
不料這回張白騎卻讓人退回了禮物,並讓嘍囉來代話說要請他們見面一晤。
馮掌櫃聽聞迴音後也是心中忐忑,對那名傳話的嘍囉道:“這不合規矩吧?往年不都是收了禮物放行麼?爲何爲何卻不收了?還要見……見面?若是張大當家覺得禮物分量不夠,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那嘍囉把眼睛一瞪,說道:“當家的說不收就不收,你怎忒多廢話,只是讓你去見一面,又不會吃了你!”
馮掌櫃猶自喃喃道:“這……我等帶了這麼多車馬,卻是不便上山啊!”
嘍囉不耐煩道:“當家的都爲你考慮到了,毋須你上山,只要爾等去濩澤邊上一會。你莫要婆婆媽媽,趕緊隨我去就是了!”
馮掌櫃畢竟是生意人,被那嘍囉一兇就蔫了,倒是後邊的魏延眉頭一豎,就要上前接過場子。
不過在他身邊的顏益卻是攔住了他,只是吩咐李三道:“子承,去問問他,因何改了主意。”
一路上與賊人交涉多是李三出面,早就熟極而流,策馬上前幾步,朝那嘍囉抱拳道:“敢問這位好漢,張白騎當家可有什麼特別的吩咐?比如爲何要請我等前去麼?”
嘍囉見李三衣甲精良馬匹雄壯,得勝勾上還掛着一柄看上去就很威猛的長柄武器,像極了傳說中的長槊,便知多半便是“那邊的人”了。
他收起先前對馮掌櫃的傲慢,向李三抱拳回禮道:“好叫兄臺知曉,我家大當家吩咐,務必要請諸位前往一晤,尤其是從冀州來的朋友!請諸位放心,我等絕無惡意,只是招待路過的貴客而已。”
李三聞言也是心頭微微訝異,迴轉頭來與顏益對了個眼神。
顏益也是皺着眉頭,想不通爲何來人識破了他們來自冀州,還要請他們前去相見。
魏延在身旁道:“我看這什麼勞什子的張白騎定無好意,不若我帶頭殺了這幾個嘍囉,然後衝過去。”
徐庶道:“不妥!此人十餘同伴都在不遠處,且人人騎馬,定會有人逃脫,屆時消息走漏便不免一場惡戰。”
魏延道:“戰便戰,還怕他不成。”
徐庶道:“你難道沒聽說麼?這張白騎麾下部衆數千,精騎數百,就憑我等這些人,如何戰?”
魏延道:“什麼數百數千,怕不都是土雞瓦犬吧?”
二人爭執不下,顏益也是心意難決,但他突然看到邊上的龐統神情淡定,嘴角還掛着一絲微笑,便下意識問道:“龐君可有什麼計較麼?”
龐統道:“此人前倨而後恭,又道破商隊中有冀州來客之事,想來此邀多半是好非壞,至多也是不好不壞,不妨前去一晤。”
顏益一想還真有些道理,便對李三微微點了下頭。
李三這纔回複道:“那好,還請好漢前頭帶路。”
在去濩澤的路上,顏益依舊是心中不太放心,問道:“龐君爲何說此去是好非壞?難道猜出了些什麼?”
在從荊州北上的路上,衆人閒得發慌,便只有嘮嗑解悶。
而因着對常山的嚮往,衆人嘮嗑的話題也多是圍繞常山國或是顏良身上。
如王粲、士孫萌之流,多是關心六山學院之事,亦或是關心常山的政事。
如魏延之流,多是關心各場戰事如何打的。
其中有一人是最爲特殊的,那便是龐統。
他在旁人聊及學事、政事、戰事時,也都是旁觀靜聽,一般不發表意見。
而當聊到顏良對黑山賊的種種對策,如禁絕商道、對黑山各部的情報收集、常山各營兵馬布置、地方守備安排等事時才十分關心,會提一些較爲深入的問題。
在私下時,龐統對討逆營中的軍制變革,軍階體系,統一的軍謀、軍正、宣導、短兵配備也都十分感興趣。
甚至於,還問過顏益,顏良與袁大將軍,與周邊郡國,以及與鄴城諸公、河北一系各監軍、統兵將校之間的關係。
這一切,都讓顏益覺得此非常人也,所以在遇到事情時,下意識地就去請教龐統的意見。
面對顏益的追問,龐統淡定地一笑道:“僕以爲,討逆將軍或已對黑山賊有所動作,且進展頗爲順利爾。”
龐統此言一出,不止是顏益,身旁如崔鈞、徐庶等人都覺得此說法大有可能。
而且,他們從心底裡也是如此期望的。
衆所周知,剿滅黑山乃是顏良一力主導推行的政策。
若是能夠對黑山賊形成巨大的優勢壓制,那顏良的聲望將再次拔高。
眼下北上諸人雖然名義上說是去六山學院遊學,但內心裡不無效力麾下,一展所長的想法,當然是期望常山國越發展越好,顏良聲望越來越隆。
衆人在那賊人嘍囉的帶領下向前走,好在那嘍囉並未帶他們往什麼窮鄉僻壤的地方走,都是走的大路,讓忐忑不安的馮掌櫃心下稍安。
同樣是商賈,蘇雙則一臉淡定,反正拿主意有顏益,要打也有李三,還有那個義陽小子,實在不行他也想好了把貨物盡數賠了也無所謂,一般而言賊人拿了錢財是不會殺害商賈性命的。
濩澤縣山多水多,南邊的析城山便屬於王屋山餘脈,山上遍佈松樹,山下盡是桑林。
每到七八月間,山上的松果成熟,當地的百姓便結伴上山採摘,既可以備荒,也可以拿來販賣,因而當地百姓也親熱地稱析城山爲松果山。
析城山上有濩水自南向北流淌,經過濩澤後再拐向東方,匯入黃河支脈的沁水。
因爲濩水滋養了河邊大片的桑林,因而又被百姓稱爲桑林河。
眼下如王粲、蔡睦等官二代倒絲毫不爲見賊人而擔心,而是觀賞起了青山翠鬆、桑林流水,好似是踏青郊遊一般。
行不多時,衆人面前出現一片開闊的水面,正是到了濩澤。
水汽在陽光照射下蒸騰而起,微風吹過水麪,帶來陣陣溼氣,令行路疲憊的衆人覺得精神一振。
在湖邊一處林木圍繞的亭榭前,正有一羣人等候在那。
遠遠看去,那些人有的忙着殺雞宰羊,有的忙着生火燒飯,有的忙着在樹下鋪筵席。
但是,意料之中大批拿着刀槍劍戟的花臂惡漢卻沒有出現,只是有十來名僅配腰刀的人在監督那些人幹活。
顏益頓時就納悶了,這難道是要請他們赴鴻門宴?
會不會吃到一半,趁己方酒酣耳熱失去防備的時候,突然摔杯爲號,衝來一羣刀斧手伺候?
可這亭榭沒有帳幕,也沒有影壁,藏不住人吧?
他左右前後打量了一番,發現亭榭周圍雖有樹木,可並不茂密,若是暗藏私兵也瞞不過他們。
除了這些樹木外,附近更是寬闊平坦,不是平地就是湖泊。
這樣看來,還算是安全?
顏益胡思亂想間,從亭榭中走出一名男子。
那人身形高大,頭戴小冠,穿着士人常傳的直裾便服,走下臺階高聲笑道:“哈哈哈!諸君可算是來了,快來亭中歇息,這日頭可曬得緊啊!”
顏益一臉懵圈,此人真是張白騎?看上去倒有些豪氣,不過與他心目中那種粗魯不文的賊首可有不小的差距。
此行明面上是以馮掌櫃爲首,他走上前向張白騎拱手道:“見過張當家,不知張當家喚我等來有何指教?”
張白騎只看了他一眼,問道:“這是馮掌櫃吧?你也知道我這人最是好客,今兒一時興起,聽聞有些冀州來的貴客與馮掌櫃商隊同行,便請來一晤,若有驚擾還請莫怪!”
說完就拋下馮掌櫃,往前走上幾步,打量起顏益等人。
顏益也知既然此人是衝着自己來,那躲是躲不過的,便上前行禮道:“鉅鹿顏益,草字公利,見過張當家。”
張白騎回禮道:“在下河內張晟,草字伯齊,人送諢號張白騎,顏君愛如何稱呼都行,只不知顏君與常山府君討逆將軍是何瓜葛?”
顏益道:“正是在下族中兄長。”
張白騎道:“原來如此,討逆將軍大名如雷震耳,今見顏君,亦可略想討逆將軍風範矣!”
顏益見張白騎言語非但不粗俗,甚至還頗文雅,不免暗暗稱奇,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張君是如何知曉我等是冀州來人?”
張白騎道:“諸君亦知曉,在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對於來往的商旅定會詳加留意。”
“二月時,諸君路過此地,我便覺着諸君不似尋常商旅,手下人報說商隊中不少扈從都操冀州口音,且身上銳氣極盛,不似商隊護衛,當時便有所猜測。”
“直到此番諸君回返,車馬更盛,又多出這許多英雋之士,我便益發確信諸君從常山來,故而冒昧相邀,還望諸君毋怪。”
顏益心道自己還以爲悄悄潛行過境無人知曉,沒曾想竟然早就被人給看穿了。
顏益道:“慚愧慚愧,在下爲路上方便,方纔隱匿身份,倒是被張君一眼看破。”
張白騎道:“無妨,無妨,時下之人,又有誰會以真面目示人呢?”
顏益又問道:“在下還是有些疑惑,即便是我等北返車馬多了些,也不足爲奇吧?張君又是如何聯繫到常山的呢?”
張白騎笑道:“來自冀州,從上黨過境,又求賢若渴,除開常山府君,又有何人?我可是聽說,幷州有不少士人都去了常山呢!”
顏益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張君見事清晰,佩服!佩服!”
張白騎道:“你看看我,與諸君站着說了半天,還請快快入涼亭中歇息下,我已讓人備好了瓜果酒肉,大都是濩澤特產,請諸君品鑑一番。”
張白騎言語有物,招待周到,讓衆人戒心漸去,便也安心隨他擺佈。
涼亭並不大,當然坐不下許多人,顏益只請了崔鈞、龐統,還有司馬芝一同入內,其餘人等都在涼亭附近的樹下蔭涼處筵席上就坐。
崔鈞年齡最長,自不用說,前幾日龐統表現出的智斷,讓衆人也都心折,至於司馬芝則因爲他是河內人,與張晟同出一郡,故而請來作陪。
而一直作爲顏益副手的李三,則沒有入亭榭中,甚至都沒有坐下歇息,只是與衆扈從一樣,遠遠地在外圍警戒。
無論是亭榭內,還是樹下蔭涼處,都備有不少瓜果,當然也少不了美酒。
其中有析城山上的松子,也有剛摘下的新鮮桑葚,又有桃、李、杏、梨等物,可謂是極爲豐盛,令衆人食指大動。
王粲、裴潛等人都是瀟灑公子哥,坐在樹蔭下悠哉悠哉,早就拿起瓜果吃了起來,甚至還鬥上了酒,反倒是亭榭中與張晟圍坐在一起的顏益等人顯得有些拘束。
張晟好似也看出了這一點,率先拿起一把紫紅色的桑葚塞入口中嚼了起來,邊嚼邊說道:“諸君莫要客氣,這瓜果都是新摘下的,山郊野外別無他物,一些瓜果還是能吃上,尤其是這桑葚,大夏天的最是解渴。”
衆人也就不客氣,拿起瓜果吃了起來,果然味道甘甜十分爽口。
衆人就着這湖光山色閒聊了一陣子後,顏益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我等南下數月,久不聞常山消息,不知張大當家有否聽說什麼?”
張晟也是十分隨意地答道:“噢!我這倒忘了這一茬,我前日剛剛得到消息,討逆將軍已經把飛燕寨給圍了,或許此刻已經攻下也未可知也。”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