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門至漢末時,已是式微,早已不復當年百家爭鳴時的風采。墨蘇自小長於墨門,雖對自己的信仰從未有過動搖,但這許多年來,於大家門閥中,屢不得待見,心中實是苦悶。
今日與柳飛與語甚是暢快。而柳飛的許多觀點,墨蘇初時不覺,但稍一思索,又不僅拍腿稱奇,大爲歎服。
墨蘇初時對柳飛,只是驚佩於他的身手。但這一番交談下來,對柳飛所展現的如海般學識,天馬行空般的思路,新穎立異的觀點簡直佩服的五體投地了。只覺便是以師視之,亦不爲過。
想起墨門這百年來的酸澀苦楚,心中不禁存了念頭。當下,便將言語慢慢往如今時勢上引去。出言道“蘇自去歲離開師門,這年來走過許多地方。但見各處皆是狼籍,百姓民不聊生。如今,更有些人似在其中攪風搞雨,尤其於這河北、河南兩地,更是潛流暗涌。眼看一場腥風血雨將至,爭戰殺伐將起。先生高士,當有以教我。”
見柳飛聞言沉思,又道“我墨門向奉『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爲旨。今天下動盪,時勢混沌,而民欲思安定卻不可得。蘇竊思,恐成有漢以來之大變局之像。此時,若能擇一賢明以輔之,當有可爲。”
柳飛靜靜的看着他,問道“若此,兄當如何爲之?”
墨蘇臉上紅潮涌動,漸漸激動,道“果如是乎,則發政於天下百姓,使上同而不下比。柬上行『尚賢』『非樂』以富強國家,『兼愛』『節用』以親民衆。喻下以奉『天志』,使之『明鬼』『非命』,進而達致『兼相愛而交相利』,則天下可治矣。”
柳飛聽着他滔滔而言,心中卻泛起一股悲哀。這墨門經歷瞭如許之多的磨難,竟還是未能看清自家的遺漏。偏偏於政治上過於理想化、天真化。不求變通,不知曲中求直之道,難怪在諸子百家中,短短的曇花一現,便隨風消逝,湮沒於歷史塵埃之中。
此刻,見墨蘇猶自手舞足蹈,意猶未盡。雖心有不忍,卻不得不行那當頭棒喝之事。便冷冷的突然問道“兄之所說,皆立於那賢明之人,若無此人,墨門當何去何從?”
墨蘇本正沉浸於自己的意念世界,聞聽此話,仿若被當頭一盆冷水澆下,身子一震,愣愣的看着柳飛。半響,方嗓音嘶啞的道“難道我墨門竟再無出頭之日了嗎?”一時,只覺萬事索然,了無生趣。
柳飛搖搖頭,道“世事無絕對。路至盡頭,當尋變通之法,於曲中求直之道。”
墨蘇眼睛一亮,整個人頓時如活轉了一般,忙深施一禮,道“先生教我”
柳飛道“縱觀我華夏曆史,自三皇五帝至今,若仔細思之,當可發現,其實自上而下,殆始於商周而已。自商周之前,卻往往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墨蘇若有所悟,蹙眉沉思。
柳飛又道“其時,衆生平等,衣同衣,食同食。而同族親愛,無患鰥寡。一人傷,衆皆擡之,一人病,衆皆救之。何也?制度!”
墨蘇心中一震,似是馬上抓到了什麼,卻有忽然逝去,不禁苦苦思索。
柳飛見他還沒悟通,便又道“其時制度,是以一族之衆之利爲利,所行制度皆由下而上。而後世制度,則皆以君王宗室之利爲利,皆由上而下行之。今人只顧眼前之弊,卻不知取古法之利,何其愚也。殆華夏一地,漢之一族,爲上者多乎?爲下者多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可不查也。”
一席話,便如醍醐灌頂,墨蘇眼前便如突然走出了大霧,只見天地開闊,處處皆路。曲直轉折,皆由自心。但覺心中一片祥和,心神沉處,整個人氣質也似起了變化。疲憊蕭索之態盡去,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勃勃的生機。神態漸趨沉穩。
墨蘇站起身,仔細的整理了下衣襟,恭恭敬敬的向柳飛跪地行禮,道“先生神人,雖只數語,卻挽墨門於將頹。先生不棄墨門之頹微,使金玉之言而教之,實於墨門有再造之恩,請受蘇大禮一拜。”言罷,叩下頭去,碰地有聲。
柳飛慌忙攙扶,謙遜道“飛無狀,妄言而已,不敢當兄大恩之說。快快輕起,折煞我了。”
墨蘇卻不起身,又叩頭道“蘇知先生不耐俗事,只是這由下而上之法,當從何做起,蘇也愚魯,還望先生再施慈心,細細教之。”
柳飛微一加力,將之扶起,道“敢不盡言,墨兄先起,飛纔好說之。”
墨蘇無奈,只得起身坐好。旁邊甄姜提壺幫二人又布了酒,雙眸望向柳飛,已是滿眼迷醉,只恨不得立時以身相就。心感得夫若此,當真是此生無憾了。
柳飛感到了佳人的目光,望向她,輕點了點頭。二人心意相通,雙目交匯,已是盡知對方心意。
柳飛這才轉頭對墨蘇說道“墨氏一門,已歷百代。通術數,知度量。更以擅工巧變而名弛天下。而於輔上行令,卻受環境之限,難得施展。若一意爲之,其後果不可知也。故應舍短揚長,先求存活之道,發展壯大。”
柳飛舉杯邀飲,接着道“今世之事,農爲根本。今世之人,農者十之八九。農豐則國強,國強則君王喜。農傷則國弱,國弱則君王怒。今觀農人,累世經代,躬耕四季,自日升至日暮,勞作不息,不可謂不勤。然得不敷出,何也?吏治不靖,故爲因由,但器物不利,施不得法,亦爲其因。”
擡眼看了看墨蘇,又道“墨門擅工,雖所出甚多,然之前多爲上,而少爲下。重軍備,而輕農械。今若想自下而上,當將之前重點反道行之。若能如此,墨門只強民而不治政,君王必喜之。民得利而豐,得食而多活,民必愛之。如此,墨門深藏於民而不爭於諸侯,行潛移默化之法,納民心民意之策,如細雨之潤物無聲。諸家爭於明而自傷,墨門潛於暗而積累,此消彼長,長久行之,厚積薄發。待時機至,挾民意而說於治者,則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庶幾可期矣。”
言罷,拱手對墨蘇道“此飛爲墨門所謀也,智淺言鄙,墨兄自行思量可也。”
墨蘇時已是半癡之態,只覺柳飛字字珠璣,於千頭萬緒中,抽絲剝繭,一絲絲,一片片,漸成藍圖。墨門只要照此行事,重光之期當有望矣。
當下,重又叩頭謝過。自懷中取出一枚黑黝黝得牌子,雙手奉於柳飛道“先生大恩,不敢輕言報答。此令爲我墨門信物,望先生能予收下,今後先生但有所驅馳,墨門弟子便赴湯蹈火,亦無不尊。”
柳飛推辭,墨蘇只是要與,無奈,柳飛只得接過。
二人這一番談話,已是將近兩個時辰。柳飛見天色見晚,自己心意也已盡到,便起身告辭。
墨蘇送至門口,滿面不捨,躬身道“蘇自福薄,不能隨侍先生身邊,以聆教誨。今日分手,不知何日才能再得見先生芝顏。此後,山高水遠,唯望先生擅自珍重,蘇必每日爲先生祈之。”躬身長揖相送。
柳飛淡淡一笑,回禮道“今日一晤,甚是暢快。他日有緣,自有相見之期,墨兄也自保重,飛這便告辭了。”袍袖微拂,已是攜甄姜飄然而去。
墨蘇長身立於原地,於天色迷濛中,望着那離去得身影,久久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