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裡中有兩座宅邸張蒙最是熟悉,其中之一便是好友司馬朗的家,只不過他今日之所以硬闖進裡坊,卻不是爲了拜訪司馬朗。
灰褐院門處,奔馬嘶鳴着凌空躍起,衝進前院,正在清掃落葉的三五僕役鬨然驚散。
張蒙拉緊繮繩,不顧四周驚疑的目光,稍稍環視左右,隨即調轉馬頭,走前院側方的月洞門。他對這裡的一切都無比熟悉,心知從這條路可以直接繞到後院。
這條連通前院與後院的小道兩側長滿了叢叢修竹,狹窄清幽,馬蹄落在用平滑青石鋪就的路上,嘀嘀踏踏清亮有致。
張蒙聽到身後叫喊聲大作,雙腿下意識加緊了馬腹,然而又聽到前方不遠傳來的琴瑟和鳴,心中忽而涌生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
琴聲亦揚亦挫,漸漸清晰。忽然間,眼前豁然開朗,先是淡雅的清香夾雜於微風遊進鼻中,而後見到一汪清冽的池水邊立有水榭,水榭之下、清池之畔,一人一琴煢煢孑存,撫琴之人素衣素帶,玉手輕攏慢捻抹復挑,飄然若仙。附近則侍立幾名婢女,各自操持瑟、簫、笛、箜篌等樂器,不時與琴聲協奏。
張蒙的到來猶如一頭斑斕猛虎衝進鮮花草地,徹底打亂了這和諧的景象。
“錚——”
琴絃急響一聲,戛然而止。撫琴之人擡頭錯愕,一時怔住。
張蒙縱馬從清池當中穿過,水浪四濺,打溼了他全身也渾不在意。眼前便是他此行的目標,從前沒能辦到的事,往後他並不想使之再成遺憾。
“承、承英?”
“昭姬,跟我走!”
衆目睽睽之下,張蒙走馬緩行至彷徨失措的蔡琰身畔,俯身伸手。
這時候,清池另一端吵吵嚷嚷,宅邸上下僕役全都蜂擁趕來,可看到張蒙與蔡琰相距咫尺,心有顧忌,人擠人、人挨人,逡巡不前。繼而又有一騎驟然到來,隔着清池大呼:“張君!快走!追兵要來了!”卻是始終緊隨在後的史阿。
張蒙已經來不及解釋了,只是將手往前再遞幾寸。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此來極爲唐突,但凡正常人,都會感到爲難迷惑。尤其是蔡琰這種養尊處優慣了的世家千金,在不明白事情前因後果的情況下,怎會輕易答應不速之客的冒昧請求。她的父親即將歸家,而她也將隨之按照家族規劃好的路線,嫁人爲妻,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一顆投石能在風平浪靜久了的水潭中掀起片刻漣漪,但水面終將平穩如初。
原本張蒙已經做好了強行將人擄走的打算,可當與蔡琰見面的那一刻,不知怎麼,他又改了主意,只想順其自然。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想試試,倘如不成,那就說明自己與蔡琰的緣分也就只有萬分之一罷了。
“張君!”
史阿的呼聲愈加急迫,張蒙見蔡琰毫無反應,暗自嘆息,正待拍馬離去,不妨手掌竟是感受到了令人意外的溫暖,心中吃驚,當即一夾馬腹,順勢將手向後一拉,但見馬出如龍,一道白影同時輕巧巧落在了他的身前。
史阿大聲呼叱,驅散周邊圍觀的僕役,張蒙毫不遲疑,快馬加鞭,與史阿一齊復從青石小道原路返回,沿途無人能擋。
到了蔡氏宅邸大門外,單仲恰好飛馬奔來,看到張蒙,喊道:“張君!走、走!官兵正在大肆搜查你,快走!”
張蒙問道:“怎麼回事?”
史阿道:“張君,你進去之後,我倆在門外等候,不久後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騎,是官兵打扮,盤問我倆,話中描述的便是你的相貌穿戴,要找你的下落。我倆隨意指了個方向,那騎不知我倆與你的關係,就走了......”
單仲補充道:“我剛纔去巷子那頭看了看,正有十餘騎分散在永和裡各處排查,想必都是找你來的,再不走,撞上他們定然不利。”說着話,看到張蒙身前坐着的蔡琰,詫異非常,“張君,這位是......好像在哪裡見過......”
張蒙沉聲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咱們得趕緊出城。”
說話之際,有一騎鐵胄鐵甲,貼着蔡氏宅邸的外牆近前,看到張蒙幾人愣了愣,而後一人步行自後跟上,立馬手指張蒙:“就是他!就是他這幾人!”原來是之前照面的裡監門帶着官軍找上門了。
“嗚——嗚——”
那官軍騎手大驚失色,迅速吹響了手中的號角。
張蒙一手穩住蔡琰,一手急催馬匹,朝着那官軍騎手與裡監門突馳,史阿與單仲同樣策馬緊隨左右。
三騎並列齊衝,裡監門大叫着抱頭鼠竄,那官軍騎手更是驚慌失措,倉皇滾落馬鞍。
兩馬交錯,史阿眼疾手快接住墜落的號角,在手上晃了晃:“張君,你往另一邊走,我來引開官軍!”
事態緊急,張蒙無暇多思,肅然點頭:“五仁裡相會。”五仁裡是雒陽遠郊聚落,在城東郭外鴻池的東北方。
當下張蒙與單仲兩騎繼續前行,史阿則單騎朝着另一個方向奔去。
很快,號角聲再起,只不過與張蒙漸行漸遠了。
出永和裡的路上經過司馬氏的宅邸,張蒙稍稍勒馬,望着牌匾駐留片刻。即便有着前世思維主導,但身體原主人的記憶與情感依舊濃烈,對蔡琰如此,對司馬朗亦是如此。當其時,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轉過院牆角,高的那人失聲驚呼:“阿代,你怎麼在這裡?”
張蒙急視其人,身着弋綈、足履革舄,雖然着裝端和穩重而且肩寬體大,卻並未加冠,臉上也留有些許將褪未褪的稚氣,可不就是自己的好友司馬朗。
與司馬朗同行的是個十歲左右的孩童,臉龐光潔白皙,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張蒙自然也認得,是司馬朗的二弟司馬懿。他的頭髮原本應該在左右各紮成一個結,形成如兩個羊角般、同齡人常見的總角髮式,可時下則是學着司馬朗般規規矩矩地束髮爲髻,平添早熟之氣。
張蒙尷尬地笑了笑,道:“路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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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近號角聲此起彼伏,司馬朗聽在耳裡,看着張蒙道:“官軍在裡中搜查,我來的路上尚在疑惑,莫非他們要找的人是你?”
張蒙嘆了口氣:“情況原委複雜,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日後有機會再與你詳說。”
司馬朗轉眼瞥見蔡琰,面現驚異之色,倒沒有再多問,而是說道:“不如暫避我家。官軍再猖狂,也不敢搜查我家。”
張蒙搖着頭連聲拒絕:“不成,不成,我這就要出城了。”
司馬朗急道:“官軍往來遊弋,你如何能出去?”
張蒙心知司馬朗實是好心,不過如今當家做主的是他父親司馬防,自己既被搜捕,不得司馬防的同意擅入其家中,很有可能給司馬父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況且雒陽天羅地網,藏匿一時未必能夠長久,等到全城戒備嚴控,海捕榜文鋪天蓋地的時候再想出城可比登天還難了。
話音未落,司馬懿忽道:“小弟有個主意,能幫阿代兄長躲過官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