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夜蜿蜒的河流和人聲鼎沸的橋頭,眸如深潭的青年拿着剛剛買來的兩壇酒隨着擁擠的人流慢慢往橋下走去,經過一個生意清冷的攤位時,青年停下腳步,對着那攤子的主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戴着面具的手藝人緩緩嘆息一聲,頭也不擡道:“我就知道,你還會回來。”
彷彿在爲自己之前不甚友善的態度後悔,青年將目光轉到一邊,低聲道:“您方纔說,我那位友人命中恐有早折之患,此話當真?”
面具下傳來兩聲哂笑聲,只聽那手藝人不鹹不淡道:“你若是半分不信,又怎會折回來問我?”
被他的直白弄得一陣語塞,青年微微蹙起眉,沉默片刻才道:“您可有……”
擺擺手,那人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過,就此打住吧。”盯着他手裡的酒罈看了一眼,又道:“倒是你手裡拿的東西,對你那友人有幫助。”見他還沒有放棄的樣子,手藝人繼續道:“年輕人,生死有命,凡事看開些,這一點,你那朋友可比你強多了。”
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裡的酒罈,青年訥訥道:“您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自己……”
“去吧,時候到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所以說,荀彧有時候真的很討厭這些所謂的世外高人,總是把話說一半,吊起人的胃口,卻又不告訴人解決的辦法。抱着酒罈訕訕地往回走,他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卻還是忍不住讓眼裡染上了淡淡的憂鬱。
那一晚,荀彧喝了很多酒,可不知爲何,向來不善飲酒的他在喝了半壇酒後,只是覺得有些睏倦,總是不能真正醉去。藉着酒勁兒,他暫時拋開了那些所謂的常規禮儀,任性地躺到了郭嘉的腿上,同他講些半夢半醒的話。如果不是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也許他們可以這樣談一夜的天,說一夜的地。
脣上柔軟微涼的觸感和口齒間傳來的酒香讓荀彧感到有些震驚,但他並沒有反抗。認命般地閉上眼,他想,自己是真的醉了吧?
是吧……不然,自己又怎會把潺潺的水聲,幻聽成壓抑在喉間的哽咽?
拂面而來的夜風中,荀彧聽到郭嘉彷彿自言自語般的話,“文若,變成我,到底有什麼好?你知道郭奉孝想要什麼嗎?”
睜開眼,遠處蟬鳴依舊,星辰隱匿在薄雲之後。荀彧無法看到郭嘉此刻的表情,他只是失神地望着那一顆顆滾燙的淚滴劃到了那人線條清晰的下顎,凝聚成一滴不堪重負的水珠,飛快地墜進了自己的眼裡,暈開一片火燒火燎的疼痛,讓他一時忘記了言語。
似乎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卻還是差了些火候,於是便生生哽在了荀彧的喉頭,不知不覺就鬱結成了日後那份無處告解的遺憾。
緩緩呼出口氣,荀彧轉頭看向荀攸,眼裡竟帶上了一絲笑意,“那麼,奉孝,到底想要什麼?”見荀攸半晌都沒有答出來,他又自嘲道:“算了……我都不知道,你又如何能知道。”
將石桌上的香爐轉了個角度,荀彧兀自道:“其實也好,我終於不用再擔心下去了。”
“擔心什麼?”和郭嘉一樣,荀攸也不知道,荀彧並沒有把當年的那個預言當做笑談。這麼多年來,他每日都在暗自擔心着,他怕突然有一天,那人一語成讖。
狀似無所謂地搖了搖頭,荀彧輕輕道:“沒什麼。”頓了頓,又道:“奉孝還和你說了些什麼?”
思索片刻,荀攸回道:“也沒什麼了。後來,他的神志已經不太清楚了,說起話來斷斷續續、恍恍惚惚的。不過,大抵都是在回憶你們以前的事,開心的、難過的都有。”
“是嗎……”喃喃應了一聲,荀彧又盯着香爐發起呆來。
略顯遲疑地開了口,荀攸問道:“你說,什麼東西能讓一個人死不瞑目,卻又讓他在彌留之際露出一種……幸福又悲傷的笑容?”
修長乾淨的手指緩緩摩挲着香爐上的雕花,荀彧眉頭動了動,而後又恢復了那副無波無瀾的樣子,惟獨眼裡流露的那縷似笑非哭的神情,出賣了他。
“他死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嘆息般地道出了最後的話,荀攸暗自觀察着自家小叔的反應。他不知道把這一切告訴荀彧是不是正確的決定,他只是覺得,那兩個人之間,不該再有更多遺憾。
聞言,荀彧摩挲着香爐的手明顯頓了一下,而後,他心裡倏地騰起了和幾日前極爲相似又不完全一樣的火氣。當然,這中間究竟在氣什麼,荀彧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也許是氣郭嘉的突然離世;也許是氣自己一直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又或許是氣那人連死都要想方設法地讓他戀戀不捨的痛心。可不管怎麼樣,郭嘉已經離開了,今生今世都再也不會回來。所以,這口氣,荀彧只能默默忍回肚子裡,等着到了陰曹地府再去找他算賬。彼時,荀彧也的確是這麼想的,帶着些他面對郭嘉時特有的任性與執拗。一直到了後來,他才知道,其實,那時的他並不是在生誰的氣。所謂的火氣,不過是些無處安放的哀傷,它們在他心上漂泊着,居無定所,無處不在。
日薄西山之時,香爐裡只剩下了些許殘香,斷斷續續地升騰出少得可憐的煙霧,一如荀彧此刻努力壓抑的情緒,叫人格外不適。
“時候不早了,我累了,你自便吧。”荀彧站起身,彷彿還是以前那個沉靜如玉,眸眼如水的荀令君,只有荀攸知道,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有些東西已經變了,再也無法轉寰。
“小叔。”彷彿想起了什麼,荀攸突然開口喚住已走到了迴廊下的人,見他止了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荀攸繼續道:“奉孝說,如果一個人很想很想另一個人,那麼,那個人一定會回來,他們早晚會再相見。你相信嗎?”
胸口無法抑制地一緊,荀彧突然想到很多年前,有一個人站在冰凍的河畔邊,衝着自己笑得如同三月春陽。那時,他便說——
“文若如果總想着我,我就會回來快一些,要是沒有,我就回來得慢一些。”
閉上眼,荀彧只覺一陣疲憊襲上心頭,他想,奉孝啊奉孝,我該說你什麼好?就連死後的事你都要管到,你不就是想讓我好好活着嗎?何苦如此大費周章,留給我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念想?而幾年後的一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充分證明,荀彧低估了郭奉孝。
拿着還有些餘溫的香爐,荀彧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然後,背對着漫天落霞,他緩緩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都不如何。”嘴上答着話,心裡卻回憶着郭嘉先前對自己說的一切,荀攸不禁對他如此瞭解荀彧的心性這一事實嘖嘖稱奇。
“既然不如何,你何必要問?”說着就要重新邁開腳步,卻被荀攸接下來說的話阻止了。
“因爲,奉孝要我告訴你,無論想與不想,他都會回來,再見你一面。”
震驚。
這是荀彧此時此刻唯一的感受。一瞬間,那人說過的話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情真意切,恍如昨日——
“文若文若,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
“分開這麼久文若都不想我嗎?還是說……”
“文若文若,你這是何苦?”
“文若如果總想着我,我就會回來快一些,要是沒有,我就回來得慢一些。”
“文若,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們註定是要共進退的。我不相信,你不會再來找我。”
“文若文若……”
昔日的話語,言猶在耳,太過熟悉的感覺讓荀彧再也無法僞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茫然地回頭望向荀攸,卻只看到逆光中一個模糊的輪廓剪影。但荀彧卻一直堅信着,在那一瞬間,他在那道逆光的陰影中,看到了那張讓他永遠無法忘懷的面容。那人堪比落霞餘暉,放肆卻明亮的笑容,是他此生再也無法見到卻無時無刻不在重現的風景。
“奉孝……”癡癡地伸出手,荀彧努力不去眨眼,他怕不過眨眼的一個須臾,他的奉孝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若,文若?小叔?”接住他憑空伸過來的手,荀攸眼裡是濃重的擔憂。
眼神漸漸清明起來,荀彧低下頭,有些自嘲道:“我又晃神了。”將手抽出來,又道:“公達,放心吧,我沒事。”
“可是你……”
“我說了我沒事。”輕咳一聲,荀彧繼續道:“事實上,只要我想看到奉孝,那麼,哪裡就都是他。我喝酒會想起他,路過潁水會想起他,凡是他去過的地方,我都能看到他。”
蹙眉靜靜聽着,荀攸不知道這究竟是荀彧的幸運還是不幸。一個把過去當做現在,把逝者當成生者的人,該是何種的心境,他無法懂得。
望着荀彧消失在迴廊深處的背影,荀攸在原地矗立良久,一直到清寒的晚風來襲,他才搖搖頭,慢慢轉身離開。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穿堂而入的風吹亂了案上本就凌亂的紙張,寫着字的一張不幸被吹到了燭臺上,很快便燃成了灰燼。荀彧坐在椅中默默看着火光盛起又漸漸熄滅,始終沒有要做點什麼的意思。
是的,那張紙上寫着的,是字字句句的悼亡,也是他今生都不可能實現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