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見到曹丕那日, 鄴城裡還是一片春寒料峭的景象。隔着人潮,司馬懿望着那端坐馬上,毫髮無損的曹丕, 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地。然而, 欣慰之餘, 司馬懿也注意到了曹丕臉上堅冰似的表情, 冷峻得幾乎能讓人感到一陣無法忽視的寒意襲來, 比春寒更甚。沒有由來的,就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盤踞在司馬懿心中幾個月的憤怒、質疑似乎都灰飛煙滅、蕩然無存了。比之以往, 此刻的他更想去到曹丕身邊,讓那人能暫時卸下一身的防備, 享有片刻的安穩。注視着曹丕的背影, 司馬懿想, 罷了,罷了, 能平安回來就好。
跟着曹操策馬進入城門,曹丕的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冰冷神情,幾個月的禁足等待與精神對峙讓他疲憊得無力歡笑。騎在馬上驀然瞥見人羣裡那正望向自己的人,曹丕的眼裡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神色,眉頭也不禁一動, 但最終, 他只是很輕很淺地笑了笑, 暖比春陽, 短如朝露。
雖不清楚曹丕在這幾個月都經歷了什麼, 但司馬懿已從方纔那並不漫長的目光交匯中解讀出了一些信息,比如, 那人的疲倦、無奈,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回到丞相府,曹丕望着眼前這棟偌大得有些森然的宅子,只覺得無限悲涼,自嘲一笑,他垂下眼,兀自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推開雕花木門,曹丕擡腿邁進屋子,細細打量着室內那再熟悉不過的擺設。步伐緩慢地往屋裡走着,曹丕指骨分明而乾淨的手漸次撫過窗櫺、帷簾、置物格、書案……書案?手猛地頓住,曹丕低頭看着乾淨的書案上被自己的手指劃出的兩道沾有灰塵的痕跡,不禁愣神。隨後,他又拿過案上碼放整齊的竹簡查看起來,不多時,曹丕的嘴角便泛起了一絲笑意,柔和了眼角眉梢。坐下身看着竹簡上多出來的批註,曹丕喚來守在門口的家僕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是誰負責打掃這裡?”
“回稟二公子,本來是小的負責打掃,可後來司馬主簿下令沒有他的允許誰都不許進來,所以……”
“司馬主簿?”打斷家僕的話,曹丕擡起頭疑惑道:“哪個司馬主簿?”
“就是司馬先生啊。”遲疑片刻,那家僕小心道:“二公子不知道丞相升任司馬先生爲丞相主簿了嗎?”
一手抵着下巴,曹丕習慣性地蹙起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案,“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心裡算了算日子,那家僕恭敬道:“大概一個多月前。”
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曹丕喃喃道:“父親的動作還真快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在竹簡上摩挲着,他又道:“司馬先生每日都來嗎?”
“是,二公子回來前一天,司馬主簿還來過呢。”
眼波一晃,曹丕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頓了頓,又對着那正欲退下的家僕補充道:“啊,對了,你去告訴新上任的文學掾,這些天先不必過來了,需要的時候,我自會派人去請。”
“諾。”
看着家僕退出門外,曹丕重新將視線投回竹簡上,目光裡帶着他不自知的柔軟,“仲達,你怎麼就知道,我一定能平安無事的回來?”
“我不知道,只是相信而已。”司馬懿說這話的時候,鍛鐵爐裡盛起的火苗盡數落入他沉如古井的眸中,熔成一片瑰麗之色。
手上鍛鐵的動作一頓,曹丕垂眼看着打造了一半的長劍,低聲道:“仲達不想知道父親爲什麼要把我擒去嗎?”不等司馬懿回答,他又兀自道:“你肯定早就知道原因了,對吧?”
“嗯。”看着曹丕的背影,司馬懿如實回答。
“那你信了嗎?”
“什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司馬懿不禁有些疑惑。
“我勾結西涼軍這件事,仲達信了嗎?”摸上在空氣中冷卻了許久卻還是溫度灼人的劍身,曹丕淡淡道。
隱約感到曹丕身上的反常情緒,司馬懿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看他接下來的反應。
閉上眼,曹丕猛地握緊尚未鍛造完全的劍身,任由灼痛感自掌心蔓延開來,“如果我說,我沒有,你會信嗎?仲達。”
慢慢走到曹丕身後,司馬懿伸手從後面攬住他,又將他握在劍身上的手納入掌中,肯定道:“我會。”
緊繃的身體幾乎是一瞬間就放鬆下來,曹丕靠在司馬懿的懷裡突然不可抑制的笑出聲來。片刻後,他止住笑,意味不明地嘆息一聲,側仰起頭,面帶一絲頑劣道:“可是連我自己都不信,你又憑什麼信呢?”
話音一落,室內的氣氛彷彿降到了冰點,鍛鐵爐裡火星迸濺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良久,司馬懿低頭對上他的眼睛,語氣平緩道:“那你想讓我怎麼回答你呢?子桓。和其他人一樣質疑你?還是像審問犯人一樣挖掘你的動機?”
訥訥望着他平靜的面容,曹丕低笑兩聲,將目光轉向窗外,“有時候先生真是狡猾得叫人生厭。”明明是毫不客氣的一句話,卻沒有半分厭惡的語氣。
緩緩舒了口氣,曹丕望着窗口不時飄過的雲彩,自顧自道:“馬超枉顧父命,執意起兵西涼,與其說是反曹倒不如說是爲了弒父奪權。他若無心,我又有何通天之能去推波助瀾?只是我沒想到,會有人那麼迫切的想置我於死地,以至於給了我反咬一口的機會。其實從始至終,我都沒什麼好叫屈的,可是仲達……爲什麼我會變成這樣?我好怕有一天,我會變得和父親一樣不擇手段,然後,我只能看着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離開我,卻無能爲力。仲達,我會不會變成父親那樣?”
察覺到懷中傳來的細微顫抖,司馬懿緊了緊抱着曹丕的手臂,目光一暗,沉聲道:“會。”
司馬懿並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回答是如何砸進了曹丕心裡。他也沒有看到,在那一個字出口的瞬間,曹丕清亮的瞳仁裡,是怎樣落滿了窗外青灰色捲雲的陰翳,宛如一場終年不散的霧霾,席捲了這個春日。
無法控制的一陣瑟縮,曹丕用力咬着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沒有那麼明顯的波動,“爲什麼?”
低頭湊到他的耳畔,司馬懿輕聲道:“因爲你是要繼承大業的人。”循着曹丕的目光望向天際,他繼續道:“如果不想成爲被踐踏的枯骨,就要學會踩着屍骨往前走。”
緊緊抓着司馬懿的手,曹丕壓下心中無名的惶恐,強笑着不知該說什麼。
下意識地吻了吻他的頭髮,司馬懿安撫道:“別怕,子桓,有我在。”
一字一諾,出口入心。
彼時,誰也沒有想到,一句稀疏平常的安慰,竟成爲了後來付盡了一生的承諾。流雲過境,長風萬里,也抵不過一時相擁,坐看雲起日落傍西山。
心神慢慢趨於平靜,曹丕輕哼一聲,又端起了那死要面子的架子,“我怎麼可能會怕?倒是仲達你,可不要忘了今日說的話。”
早已習慣他的嘴硬,司馬懿不甚在意地笑笑,就算是應允了。轉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開口對曹丕道:“那新任的文學掾你也不要總把人家曬在一邊,我現在受命做了主簿,若再像以前那樣與你頻繁往來,難免落人口實,傳到了丞相那裡,你也不好解釋。”
哂笑兩聲,曹丕道:“皇恩浩蕩,父親受之不及,哪裡還有閒心來管我這裡的事?再說,征討孫權的事情還處在籌備階段,也要他去費心,先生就安心吧。”見司馬懿沒有要鬆口的意思,曹丕只得懨懨道:“我知道了。”
有些心疼又有些無奈,司馬懿輕輕嘆了口氣,扳過曹丕的肩,直視着他的眼睛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子桓,不要讓我擔心。”
聞言,曹丕先是一愣,旋即便反應過來,眼前這人還是介意自己先前那太過冒險的作爲。將不小心流露出的失落盡數藏在眼底,曹丕望着司馬懿眼裡映着的人影,極爲輕緩地笑了一下,“好。”
沒能及時抓住曹丕眼裡那一閃而逝的情緒,司馬懿擡手撫了撫曹丕的眉頭,以爲他眉宇間的愁緒與悲傷只是自己的錯覺。只是,司馬懿永遠也不會知道,讓曹丕決心被牽扯進西涼軍反叛這件事的最大原因,是司馬家的安危,其他種種,不過是附帶的籌謀而已。翻雲覆雨間,不知蹉跎了誰的錦瑟年華,又滄桑了誰的少年心性。
自那日在皇宮公然反對曹操晉封爵位至今已有數月,荀彧依舊每日往返於府邸與尚書檯之間。偶爾在朝堂上與曹操相見,他最多不過略施一禮,並無言語。好幾次曹操等着人羣散去時想要私下裡與荀彧談談,卻都被他婉言拒絕了;再或者,荀彧乾脆就不讓曹操有單獨與自己相處的時間,每每下朝便步履匆匆地隨着人羣踏出了殿外,留曹操一人在原地俯仰長嘆。
仲夏裡,正是凌霄花開得最盛的時節。荀彧也不記得自己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府上怎麼就平白多出了這些花。不過他見那花開得如火如荼的樣子甚是喜人,也就沒有去管那許多,放任它開滿了院中的一隅。
這日,從尚書檯回到府中,荀彧如往常一般點了一爐蘇合香坐在院中的石桌邊翻看着沒有批完的公文。不想,墨還沒有研開,就看到門僮急急忙忙跑來道:“荀先生,曹丞相到訪,正在門外候着呢。”
心裡一驚,荀彧拿筆的手幾乎要將筆桿捏斷,半晌,他淡淡道:“請曹丞相回去吧,就說我今日身體抱恙,不能……”
“哈哈哈……”
荀彧話未說完,就聽到一陣朗笑由遠到近,最終停在了自己身後,“幾年不見,令君怎的也跟那些小兒似的說起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