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蔡邕死而復生一事,其實在簡單不過了。
當初,廷尉只是起了一場大火,王允率先認定蔡邕被燒死在了大牢當中。但所有人都沒有親眼見到蔡邕的屍首,所以,只需編一個理由,演上一場好戲,蔡邕還是可以回到朝廷當中來的。
至於什麼理由嘛,劉協雖然動動腳趾頭,就能想出三四個來。
最簡單的,就說蔡邕那時只是被薰暈,被廷尉的一義士所救。之後的日子一直在修復調養,直至聞聽王允失勢,朝廷爲他蔡邕正名後,他纔敢現身便行了。
憑着蔡邕的名頭,這非但不會有損他的聲譽,反而會給他傳奇的人生再增濃墨重彩一筆。反正,這老頭兒之前就有聽琴聲都聽出了殺機、搶着從爐竈裡都能救回焦尾琴的故事,再多這麼一次更驚險刺激的,更是錦上添花。
嗯,這事兒,是該抓緊辦了——畢竟,那老傢伙看到朝廷如今越發蒸蒸日上,那胃口也變得越來越好了,吃的也越來越多了。
此事計議定下後,劉協的大腦還在想着一些細節。但這個沉默的表情讓金尚大人看在眼中,那就變味兒了,他以爲天子正在思索着其他博學大家,當即厚着臉皮搶着道:“陛下如此看重微臣,微臣感動莫名,定當盡心竭力,爲漢室擢選調教出一批棟樑之才!”
不怨金尚如此激動,實在是劉協捏到了這些士大夫的脈門上。這個時代,是講究久經經學濟事、玄學養心的時代,每個有追求的士大夫,都會將自己留名青史、桃李滿天下而視爲最高的榮譽。
尤其對於金尚這位正值壯年的大儒來說,他雖在京兆一地有些名氣,但對於整個大漢來言,卻始終不能再進一層。而假如他擔任了太學當中的任何一職,那便是朝廷公認的博學之士,相當於後世享受國家津貼的科研教授級別,這比起那些隱匿在山林修身自封的野路子教授,可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別看這些大儒們一個個都高潔孤傲的沒邊兒,但真正身在這個圈兒裡的金尚卻知道,那些退隱山林的大儒,十個裡面有八個都是不得已爲之而已。當然,他不排除一些真的只想著書傳世的宿儒,但那些人畢竟是少數兒。更多的儒者,誰不想傍上朝廷這顆大樹好乘涼?
之前董卓亂政,讀書人地位實在尷尬無比且時不時還得賠上性命。可劉協上臺後,不管品行如何入不了這些士大夫的眼,但他確實保住了長安這一片淨土。關中一帶幾年內不會有大的動盪,這是所有關中人士的統一認識。由此,朝廷的這塊招牌也就水漲船高,變得開始發燙起來。
金尚從不否認自己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想法,否則的話,他也不會接受朝廷的徵召入朝爲官了。
由此,在這樣的狀況下,太學一師長這樣的名頭,比起兗州牧來,雖然看起來只有虛名而無實權,可誰讓人家士大夫好的就是這一口兒呢?所以,縱然劉協還未真正任命他金尚確定官職,金尚早已表現地千肯萬肯了。
對於這點,早就被朝堂歷練出來的劉協,一雙火眼金睛看得早已通亮。可心知肚明的他,看到金尚如此迫不及待,就有太多轉寰之地了。故此,他又微微皺起了眉頭,爲難說道:“只是這重振太學一事,茲事體大,朕目前尚未有確切方案。”
“天子所急,乃臣分內之責,微臣自責無旁貸!若陛下信得過微臣,可令微臣拿出一份草案出來,再請陛下過目。”這時候,金尚大人完全就如眼前被拴了一根胡蘿蔔的驢,劉協讓他往哪裡走,他就往哪裡走。
“好!大漢朝要的,就是金大人這等忠君擔當的好臣子!”劉協一手拍在了御案上,相當誇張地褒讚了金尚這位大人。
不過,就在此舉惹得衆臣對金尚暗中鄙夷之時,劉協的臉就像這六月的天兒,突然又晴轉多遠,說變就變:“不過,朕還是有些不放心。那個兗州曹操雖說戮力爲漢,至兗州後也奮勇討賊,解兗州之民於倒懸。可此人狂悖,見識偏激,一篇上表,令朕很是不安啊……”
劉協扭臉兒讓楊修將曹操那篇表文拿來,當着滿朝大臣的面兒開始宣讀。
這個楊修,不得不說確實是個活寶。別看他整日吊兒郎當沒個正行的模樣,可宣讀起這篇表文來,抑揚頓挫咬得那叫一個準。甚至,就連曹操字裡行間那種激憤和痛切,都表現地惟妙惟肖。
可與楊修這等聲情並茂宣讀相對的,卻是滿朝大臣緊緊抿在一起且一發一語的嘴脣。隨着楊修每一次重聲叩問,他們都感覺有一柄重錘深擊在心裡,捶得他們臉色發青,胸口發悶。
作爲一衆朝堂的漢臣,他們何嘗聽不出,曹操這一篇與其說是表文、不如說是質文的一席話,直言不諱地將大漢的軀體用犀利的筆鋒剖開,將纏繞侵蝕大漢肌理氣血的毒瘤完全暴露在他們面前。
他們每個人都清楚,曹操這篇表文句句都說在了要害之上。但偏偏就是這個要害,令他們憤慨之餘,又只能平添一份無奈。畢竟,他們都深深知道,那顆毒瘤的一部分,其實就是他們自己。
由此,當楊修當最後一個字吐完之後,大殿上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寂當中。誰都聽出了劉協今日讓楊修宣讀這篇表文的弦外之意,也知這個時候,是他們該爲了族中的利益而奮戰的時候了。可令人氣餒的是,所有大臣都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這層意思,偏偏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
誰都不是傻子,對於那位高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少年天子,他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您瞧他剛纔說的那番話,什麼‘曹操戮力爲漢,奮勇討賊,解兗州之民於倒懸’這番話,這明明是提前就給這篇表文做了基調嘛。
至於後面那句‘朕心很是不安’這話,誰當真誰是傻子。他的確是不安心,但絕不是不安心曹操上書的這篇表文,而是不安心自己這些大臣們啊。
您天子上來就爲這事兒蓋棺定論了,誰還敢出來碰這個釘子?畢竟,如今您這位天子,可不是當初被董卓當小雞子抓在手裡的傀儡。王司徒當初多厲害,總攬朝政,祖制下名正言順的輔政大臣,可還不是被您不知用什麼手段,一下整得在家臥牀不起、精神恍惚了?
一想到王允這事兒,地下羣臣便更加面面相覷。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攸關自身利益,那些有心思的大臣們紛紛不停的互相打着眼色,商量着到底是搞還是不搞?
這種事,關鍵就是個氣勢,氣勢上壓倒了天子,就能逼他改口。可今日一上來,金尚就讓大臣們泄了氣。泄氣容易鼓氣難,眼看着絕好的機會就要轉瞬即逝。一直默不作聲的議郎龐羲卻忍不住了,他先是瞅了瞅曾經王允的副手尚書僕射士孫瑞,見士孫瑞緊咬牙關不出頭的模樣,最終將眼神放在了太僕趙歧身上。
之所以選擇趙歧,首先太僕畢竟乃九卿之一,品秩要比士孫瑞大上不少。而更直接的原因,是因爲趙歧前些日子找過他,生生從他牙縫裡摳走了五百金。這時候,他拿了錢的不出頭兒,還等這讓誰出頭兒?
故此,龐羲不顧官職卑微,壯着膽子走上前去,開口道:“陛下,曹使君之言,或可有可取之處,但未免太過危言聳聽。我大漢仁人志士多矣,其中不乏不慕皇恩、盤剝百姓之徒,然更多的,卻是對漢室忠心耿耿、立志報效的雅士。前些時日,太僕趙大人不就在爲關中空虛一事而四處奔走?想必,定然結識了不少忠君體國的名士吧?”
這一番話落,所有人的眼神全都齊刷刷地瞟向了趙歧,令他躲無可躲。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龐羲本人。不過,不知是錯覺還是恍惚,龐羲看到,趙歧的身子先是猛然一哆嗦。隨後那射向他的眼神,簡直猶如惡鬼噬人般,陰毒憤恨不已。
‘這老傢伙怎麼了?怎麼看着跟要吃了我一樣?’龐羲心底暗冷,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辦了一件特蠢的事兒。